他還以爲，他會想將他趕盡殺絕呢。
收作義子……旁人聽起來，真的是百年難見的恩惠啊，可是他本就是最尊貴的出生，他來揣摩這句話，只覺得有些可悲可笑。
身份可以重定，但人死不能復生。
鍾黎對着齊南帝恭恭敬敬道：“臣，不願。”
“你還有資格不願？”陳謹弈脫口而出。
齊南帝聽他這麼說，竟下意識的有些緊張，他盯着鍾黎，語速很慢，將每個字眼都咬的沉重清晰：“那麼，大都督想要如何？”
殿上的人都是人精，每人聽不出這語調之中滿是警告的意味，驚濤駭浪近在咫尺，這宮宴能不能繼續下去，全看鐘黎的態度。
鍾黎道：“臣想……送皇上一份禮，再斗膽求皇上回一份禮。”
說罷，他便拿出一封手書，雙手呈給齊南帝。
齊南帝思量了許久，還是選擇接過了手書。
那是姜媽的手書。
血書。
裏面詳細記載了她是何人，她的所作所爲，在何年何月，何人指使。
齊南帝想過當年之事會參雜陰謀，但最多不過是後宮爭寵，嘉貴妃順水推舟一下，當年他本就寵愛她，並不太在乎這些。
但依這封手書來看，這本就是西蠻的雙贏之計。
讓嘉貴妃成爲後宮之首隻是小利，但除去鍾氏，對削弱齊南來說，稱得上是一大步。
君臣離心，國之大患。
齊南帝雙手緊攥着手書，捏出了幾道很深的摺痕。
他看了許久。
他有數不盡的情緒想要發泄，但都一一忍了下來。
曾無數個夜晚，他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事。
他可以自我懷疑，但他絕不能讓別人來揭露他的錯誤！
如果鍾黎想要回身份、地位包括權力，一切都可以私下商議，但如果他想翻案……
不行。
他將手書折上，問道：“你想要朕，給你什麼回禮？”
鍾黎道：“我要皇上給這手書裏的事情一個交代。”
“什麼樣的交代。”
“真相，世人可見的真相。”
齊南帝沉默少頃，道：“朕乏了，諸位自便。”
他說罷便要離開大殿。
就在他一腳剛要跨出去時，卻被禁軍攔住。
“滾開。”
禁軍低頭不言，只是默默攔着他。
“你敢攔朕？”
齊南帝收回腳，轉身看向鍾黎：“何意？”
“請皇上將手書內容公之於衆，在給一個交代。”
“朕若是不呢？”
齊南帝一步一步逼近鍾黎，低聲問道：“難不成，大都督還想造反嗎？”
鍾黎不答，如果逼不得已，這也不失爲一種選擇。
但這不是他所想要的上策。
前來上新菜的宮人們瞧見殿內情形，在門口躊躇，久久不敢進去。
此時羣臣中響起一人的聲音：“皇上，臣以爲大都督並無反意，大都督說求一個真相，難道這個真相，皇上給不了嗎？”
說話的是連孟青。
他身爲禮部尚書，在朝中還是有些分量的，他與大都督在統一戰線，這倒是讓不少朝臣動了跟風的心思。
有幾位文官向來追隨連孟青，已經跟在他身後附議。
更讓齊南帝無措的是，三皇子陳謹睿也跪下道：“父皇一世磊落，若是有不爲人知的真相，必然會公衆。”
他母妃生前不知受了嘉貴妃多少欺負，此時他必然會出面。
陳謹睿一跪，陳江吟就不能旁觀了，也跟到他身後跪下。
他們兄妹二人都跪了，齊南帝再也繃不住，“這是做何？一個兩個的，管起朕來了嗎？！”
“朕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朕若不是不想做的事，還有人要逼朕不成嗎？”
鍾黎道：“皇上，鍾家的清白，你已故髮妻的清白，已故皇長子的清白，難道不重要嗎？”
齊南帝一怔。
已故的皇長子……
他就站在他面前，卻刻意要這樣強調，
這意思是……即便他願意，即便他翻案，他都沒有認回身份的打算。
齊南帝久違的感到心頭一痛。
殿上其他不知情況的朝臣一聽是鍾家一案，頓時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難怪皇上會如此動怒。
齊南帝道：“鍾家的清白？鍾氏有何清白可言？憑着一封不知拿來的手書，你就要朕推翻十幾年前的這樁大案？”
“誰知道這手書是否是你僞造？”
“皇上敢將手書給衆臣傳閱嗎？”鍾黎問道。
連孟青緊接：“皇上，臣懇求手書一閱。”
陳謹睿道：“父皇，兒臣也想請閱。”
齊南帝微張着嘴點了點頭，手上突然用力，鍾黎見狀飛快地捏住他的手腕，奪過手書。
他竟企圖撕毀手書，讓他們無證可查。
鍾黎將手書遞給連孟青，道：“連大人，想必殿上衆人皆想一閱手書，不如就請你將內容念出來。”
連孟青應聲，念道——
罪婦姜氏，原齊南商女，犯下滔天大罪，罪責有六，自列其下：
其一，結識西蠻男子，沾染蠱毒，深陷其中，叛離故土，研教害人之術。
其二，被西蠻皇室所用，害人無數。
其三，在齊南天災之年，被迫以蠱術爲論，污衊齊南皇長子吸走國運爲己之才，克國克民，爲讓人信服，又配合西蠻赫連氏僞造數次人禍之災卻謊稱天災，以此證實皇長子及鍾氏爲不祥之軀。
其四，將禮部胡尚書與和後宮赫連氏以蠱毒相連，使胡尚書只能爲她所用。
其五，將吾子烏風以同法給二皇子所用，爲他做盡惡事，甚至私訓暗兵，但當時他年紀尚幼，乃是被迫爲之，後又迷途知返，另擇明主，但求免死。
其六，吾女烏蘭，受西蠻宸王之命，被送入齊南皇宮，效命於嘉貴妃，但其假意順從，並未有禍害齊南之心，入宮後並不與赫連氏爲伍，只求安生立命，侍奉君王，懇請恩赦。
罪婦自知罪孽深重，無顏立於故土，留此一書，自行了結。
……
唸完後，嬪妃席上的柔美人也走到中間，她流下兩行淚，默默跪下，不發一言。
連孟青念此書時，冷冽嚴肅，中途曾有陳謹弈想要打斷，但他絲毫不受影響，語速均勻，音量不變地念完。
他陳謹弈不想聽，有的是朝臣要聽。
此書唸完，朝中羣臣激憤。
朝中不少老臣在當年也是力保鍾家，再提此案，依舊爲其不平。
後來入仕的年輕臣子們聽了也頗爲震驚，想求一個真相。
陳謹弈環顧四周，無人敢言其他，他一個一個看過去，竟找不到胡長坤的身影。
“二殿下在找什麼，在找胡大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