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坤告假多日,他本也沒有多想,但照此情形來看,只怕會被拉來公堂作證。
當下即便是羣臣憤慨,但這局面他也不是不能掌控,一紙手書而已,些寫書者死無對證,真僞尚可一辯。
但若是來了活人翻供……
絕對不可。
胡長坤當年幫腔嘉貴妃誰都看得出來,無非是他自己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說到底,什麼蠱術,什麼赫連氏,什麼胡長坤,都只是順水推舟,添油加醋。
最終下令殺鍾家的是他,現在地上跪的那一片人,什麼求真相,分明是要他自己推翻自己!
他怕了。
他看向陸霜,“陸校尉,有你什麼事?”
陸霜道:“回皇上,臣只是知道,此刻胡大人正在殿外,或可對手書中的罪責做一些證實。”
“朕不需要他證實什麼。”
陸霜道:“需要,臣需要。”
說罷,她給外面的禁軍使了個眼色,胡長坤與無風便被押送了進來。
陸霜道:“罪人胡長坤與無風的證詞,皇上還是聽一聽的好。”
“陸霜!”
齊南帝拿手指着她,“朕待你不薄,待你們陸家不薄,你是我朝唯一的女官,如此恩惠,你還要爲了一件與你無關的事,跟他們一起來逼朕?”
陸霜義正言辭道:“與我有關!”
“皇上可知,當年陸老將軍爲阻攔悲劇發生,日行千里歸京,卻被嘉貴妃的人手攔截,他們稱是被從京城派去,祖父不敢隨意殺之,那是戰後帶傷,身心俱疲的時候,被攔於冰雪之中多日……”
“那是折了他老人家陽壽的!”
“他回京不久後便薨逝,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上,看着當年扶您稱帝的臣子相繼而逝,您可曾覺得寒涼?”
齊南帝有些恍惚。
這件事他確實不知情。
一瞬間,他覺得置身夢境,這下面跪着的,站着的,是他的臣子嗎?
怎麼感覺隔得好遠。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當然遠了,離他近的太傅、陸老將軍……就連最後的于都督,都不在這個世界了。
他也兩鬢斑白,髮妻早早死於他的令下,他寵過兩個西蠻送來的女人,一個騙他害他,還有一個,正跪在下面幫着那羣人,要他認錯。
陸霜問他是否覺得寒涼?
她不問,倒也還好,一問,他便覺得涼得刺骨。
他不知說些什麼好,鍾黎看了一眼胡長坤,他便慫兮兮開始招認。
胡長坤說完了,無風又說,齊南帝嘴角一直有一絲淒冷冷的笑,默不作聲地聽完。
這都是什麼亂局,他纔不認!
他是王,他不會錯。
“都有罪,你們都有罪,全都該死!不過當年的鐘家一樣也該死!”
“妄議朝政,無視君威,他本就是死罪,是他,他連累了鍾氏滿門!當然你們這些以蠱術推波助瀾的也該死!拉下去,斬立決,此事到此爲止!”
這是齊南帝的決斷,但並無人聽他的指使。
“來人!來人!”
“……”
依舊無人應答。
宮中的人,或是宮人,或是禁軍,皆被鍾黎掌握手中。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闖入一名禁軍,撞到了幾人也不管不顧,一口氣衝到齊南帝面前。
齊南帝嚇得後退,以爲是要殺他。
怎料那禁軍跪地拱手道:“皇上,大都督,虞城來報,敵軍來犯,速速支援!”
劉迸去虞城去得正是時候,西蠻欲在新春年間動手,劉迸剛到時看着一片太平,但他派人偵察,發現在千米之外,有軍帳篷駐紮。
來京城報信的將士沒日沒夜地跑,路過中途的城池,便去縣令那裏奪馬,換了三四匹馬才跑到宮門處。
不出意料的話,今夜除夕,西蠻已經打了過來,好在有劉迸帶的幾千經驗豐富的老兵,再加之提前兩日做了佈防,但最多撐不過兩日。
“你說什麼!”
齊南帝又問了一遍。
陸霜此刻最是着急,她道:“皇上,她說敵軍來犯,請派支援!臣願領兵前去,還請皇上賜兵符!”
齊南帝正要親自去取兵符,突然,他停住了腳步。
他看了一眼陸霜,又看向鍾黎,道:“兵符,朕可以給,戰事爲先,方纔的事,以後休要再提,朕已下令殺了胡長坤和那無風,爾等不可再得寸進尺。”
陸霜怔住了。
他是在用兵符要挾鍾黎,讓他不再追究此事?
她夜看向鍾黎。
鍾黎雙眉下壓,毫無反抗餘地地說道:“不可能。”
齊南帝低吼:“不要逼朕!”
有臣子勸道:“皇上,還是先請給兵符吧”
也有臣子勸鍾黎道:“大都督,國難當前,何不退一步?”
兩邊皆不退步。
終於有臣子忍不住,問道:“皇上爲何要以此相挾,這可是您的天下啊!”
陸霜急得不行,什麼話也都敢說,她替齊南帝回答道:“皇上是寧願死,也不願認錯啊。”
她兩眼如鷹般盯着齊南帝:“若是在史書中寫您疑心深重,偏信巫蠱,錯殺忠臣,殘害良師,賜死髮妻和長子,這比讓您去死還要難受吧!”
“皇上苦心多年纔在史冊上留下幾筆功德,若是添上這些,您那些美名就毀於一旦了!”
“千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就在於鍾家的冤你認不認!爲此,竟不惜在這種關鍵時刻以兵符要挾,對嗎?”
“可若是敵軍進城,滅的是誰的國!你都不疼惜自己的國土,是在賭我們這些臣子比你更疼惜嗎?!”
陸霜練練追問,齊南帝聽到此,怒吼道:“滅的是誰的國?當年姓鐘的仗着‘天子之師’的名號,在朝中風生水起,與朕政見不和時,你們下面一個個都將他的話當作聖旨一般,那時朕也很想問問你們,這到底是誰的國?!是朕的,還是他鐘太傅的?!”
這是憋在齊南帝心中的話,也是他與恩師的隔閡。
他身爲皇子時,很是感念自己能得鍾老太傅這樣的師,但他登基後,鍾老太傅本就名望頗高的前提下,又得了“天子之師”這樣的名號,還成了他的岳丈。
一個臣子,即爲他的師,又爲他的父,政見不合時,滿朝文武竟都幫着他說話!
那時他高坐龍椅,卻感到無盡的威脅,這到底是誰的天下?
是他的,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