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郭懷低笑一聲,“原本我以爲,你們跟之前京城裏來查案的人都是一夥兒的。”

    “到江南這邊來走一走,看一看,收點銀子,然後聽點好話,一回京城,又是國泰民安。”

    說到這裏,郭懷擡起眸子,定定的看着沈渺渺:“沈大人,我能信你嗎?”

    “不管你信與不信,你已經說了這麼多了。”

    沈渺渺也毫不避諱的迎着他的目光:“那一日你特意點出鹽焗蝦,是爲了讓我知道,回味樓有異。”

    “昨晚你在醒來的一瞬間,直接向程初民告饒,也並非沒有反應過來,而是想把矛頭指向他。”

    “這樁樁件件的提示,程初民就算是現在想不過來,以後也未必。”

    沈渺渺說着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金簪:“我去送銀子的時候,你家中妻兒可是惦念你的很。”

    話說到此處,郭懷閉了閉眼:“沈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您要我做什麼直說就是。”

    沈渺渺聽了這話,脣角微勾,走上前去,輕輕的拍了拍郭懷的肩膀:“我不喜歡身邊有耳目,你幫我處理了,明白了嗎?”

    郭懷低垂着頭,“是。”

    幾人出了茶樓,又是一陣閒逛,只是這一次,沈渺渺專門往着細小巷子裏頭鑽。

    繁華的大街上,一片國泰民安的盛景。

    而狹小的巷子裏,卻滿滿都是掙扎求生的痕跡。

    有婦人辛苦勞作,有小孩頑皮哭鬧,炊煙寥寥之中,卻沒有米香,更多的是略帶清苦的野菜氣息。

    家家戶戶門庭緊閉,一股鹹腥味兒瀰漫在巷子裏。

    沈渺渺眉頭緊皺,輕輕的推開一扇門,高爐竈,大鐵鍋,還有用來過濾篩盛的細竹簍。

    院子裏有幾口碩大的缸,大鐵鍋裏面熬煮的就是缸裏的水。

    這是在煉鹽,家家戶戶,都在煉製私鹽。

    郭懷看着這樣的場景,眸子閉了閉,微微偏過頭去,幾乎不忍再看。

    “你知道這些人在幹什麼?”

    沈渺渺定定的看着他:“私鹽是很賺錢的,他們怎麼還是過的這麼貧苦?”

    甚至於連買米的錢都沒有。

    郭懷低垂着頭,看着巷子裏蔓延的污水,還有不停的往鼻腔裏面鑽的,鹹腥之氣,垂下了頭,

    “私鹽確實賺錢,但他們這樣煮出來的鹽,只是粗鹽,又鹹又苦,當然上不得檯面。”

    郭懷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閉了閉眼,聲音顫抖:“一缸水,也只能夠煉出三兩粗鹽,他們不會提純,所以就只能夠低價售賣給其他人。”

    “偏偏各地勢力盤踞,若是每一月沒有上繳足夠的私鹽,就會有人來家中鬧事。”

    “若是要湊足足夠的私鹽,那麼必須一家幾口人日夜不停歇的熬,可是換來的那點錢,卻也遠遠不夠果腹。”

    沈渺渺聽到這裏,心中大驚失色,和柳初冬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這種情況的嚴重性。

    私鹽最低端的提煉流入了家家戶戶當中,而且被人強迫,無法從事其他的生產。

    偏偏所得到的報酬,甚至不夠喫飽穿暖,日日夜夜受人迫害壓榨……

    這樣下去,私鹽會越來越多,暫且不說,哪裏有壓榨,哪裏就有反抗,若是有朝一日,這些人受不了了,那麼必然會羣起攻之!

    在許多百姓眼中,官府就代表了朝廷,若是當真有揭竿而起的那一日,受災的絕對不僅僅只是各地官府。

    “他們怎麼敢……”

    沈渺渺咬着牙,深吸一口涼氣:“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郭懷擡頭看了一眼沈渺渺,眸子裏劃過一絲譏笑:“因爲在很久之前,我家也是靠煉鹽爲生,後來家中父兄發現得到的錢養不活我們,偷偷做了其他活計。”

    “被那些人發現了,丟了性命。”

    不過只是寥寥幾句,卻說出了在江南之地,大多數人所經受的事實。

    “我知道了。”

    沈渺渺嘆了一口氣:“這些人膽大包天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柳初冬聽着這些話,也皺緊了眉:“這也太不像話了!渺渺,你快上書給聖上!”

    沈渺渺淡淡一笑,卻不言不語,現在這個時候,上書給朝廷?恐怕信還沒有傳出去,就被攔下來了。

    幾人從小巷當中慢慢走出,又各自尋了成衣店,換了一身衣服,遮掩去在巷子裏染上的鹹腥氣,這纔回了驛站。

    沈渺渺面上沒有任何表現,只是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和柳初冬分着買來的東西,好像並沒有發現那暗中窺視的眼睛。

    “唉,我說,”宋安一把抓住郭懷,擠眉弄眼:“今天你跟沈大人出去做什麼了?可得到了什麼好處?”

    說着又輕輕的拍了拍他身上的衣裳:“出去一趟,衣裳都換了呀。嘖嘖嘖……你小子是攀上貴人了呀?”

    “啊?”

    郭懷一臉懵懂無措的看着宋安,過了好半晌,忽然從耳根紅到了脖子:“宋大哥,你別亂說!”

    “那你們去做了什麼?爲何要換衣服?”

    宋安眸子裏劃過一絲暗光,面上卻還是混不吝的模樣:“還是說你背地裏吃了好處?不想告訴我?”

    “也沒什麼呀,就隨便出去逛了逛。”

    郭懷在所有的親衛面前都是一副憨傻模樣,雖然做事從來不出差錯,卻也不是個機靈的。

    所以,由他說出口的話,大多都是會被人相信的。

    “就是……就是沈大人一不小心誤入了那種地方。”

    宋安神色一凜:“哪種地方?”

    難道是他們煉製私鹽的地方被發現了?

    郭懷越發臉紅起來:“就是……就是暗娼門!沈大人以爲裏面是賣花茶的,就……就進去了……”

    “被裏面的姑娘和老鴇纏了一陣子,覺得身上髒的厲害,就……就給我們都買了新衣裳!”

    說完,有些興奮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嘿嘿一笑:“宋大哥,這衣服可舒服了!”

    江南不僅多私鹽,也多暗娼,大多門庭秀麗,也隱祕的很,再加上打扮的也如同良家婦女一般,若是外地人見着了,指不定當真就被矇騙了。

    宋安被嚇了一大跳,哭笑不得的都投給了他一個巴掌,“你小子說話怎麼大喘氣兒呢?這衣裳有什麼舒服的?既然說到這兒了,那我抽個時間就帶你好好去舒服舒服!”

    郭懷揉了揉被打的地方,嘿嘿一笑:“那……就這麼說定了。”

    等到了晚間,容鈺按照之前的約定,來到了沈渺渺門前。

    “雍王殿下,”宋安一本正經的把人攬下:“如今已經夜深,不知您找沈大人有何貴幹?”

    容鈺淡淡的撇了一眼他:“你一個小小侍衛,管的這麼多,不怕掉腦袋?”

    從戰場上屍山血海裏拼殺出來的威勢,哪裏是宋安能夠抵擋得住的?

    見宋安臉色發白,容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今日不用你二人守夜,下去吧!”

    說着也不看他們的反應,自顧自的推門而入。

    宋安一邊走一邊回頭,隱約只聽得房間裏面傳出低聲細語,偶爾更有嬌笑之聲。

    原來……雍王和沈大人是這種關係啊?難怪一個女子竟然能夠上朝堂。

    宋安心裏想的齷齪,白日裏被郭懷撥動的那根心絃,忽然又不安分起來。

    “今兒晚上不用咱們守夜,走,宋大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郭懷眸子微微一暗,再擡起頭來時又是事事以他馬首是瞻的小弟模樣,“那就麻煩宋大哥了。”

    沈渺渺房間之中,容鈺得知了白日裏,沈渺渺看到的東西,面色冷沉,一言不發。

    “原本以爲私鹽之事只是官商勾結,官官相護,沒想到,竟然連百姓的民生都搭了進去!”

    沈渺渺冷眼看着容鈺:“這種情況,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原本私鹽最主要的範圍分爲場私,商私,官私。

    場私,就是在鹽場工作的人,利用職務之便,夾帶官鹽出場,高價販賣,因爲足斤足兩,顏色潔白,價格相對公道,在民間大受歡迎。

    商私,則是有門道的商人,大規模的利用鹽引,購入極多的官鹽,然後在售賣的時候缺斤少兩,或者參與各種雜質,有點良心的往鹽裏摻米麪,沒良心的加沙石,售賣之後,再將一部分的獲利還給官員。

    官私,就更好理解,無非是官員自己貪污,或者利用職務之便盜取官鹽販賣,往往官私和商私乃是一同出現。

    而在白日裏,沈渺渺看到的,乃是鄰私,指的是多個地區的人,跨越整和手裏的私鹽,然後讓平民熬煮煉製,加以販賣。

    地方不大,偏偏還五毒俱全。

    “開山爲鐵,駐海爲鹽,看來我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容鈺面容冷沉,“這事兒,怪不了百姓,都是因爲有害羣之馬,百姓纔會如此困難。”

    他因爲幼時的緣故,不喜歡大朔,可是百姓在他眼裏是最無辜的人。

    “那我們就慢慢來吧,且看看,到底是誰玩的過誰!”

    轉瞬之間,就到了第二日,程初民起了個大早,卻忽然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宋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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