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船艙上看起來一個五大三粗,凶神惡煞的大漢,此刻面上卻漾起幾分憨厚的笑意。
“這一次的貨管夠!大家別擔心啊,都有!”
人羣於是漸漸的安靜下來,有人在破舊的港口外面放風,彷彿很怕被發現一般。
何木兒靜靜的看着底下那些人,他們大多面龐浮腫,發黃,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沒有一塊完整的布料。
“這一批貨……多少錢一升啊?”
雪白細膩的鹽裝在麻布袋子裏,一一擺在衆人面前。
那些人眼底的渴望分明那麼明顯,可是卻十分忐忑的看向甲板上的何木兒。
“五十文一升,可以散買,”何木兒朝着他們柔柔一笑,清越的嗓音略微低啞:“大傢伙放心買,沒問題。”
五十文一升!
不說是下面那些等着買鹽的人,就算是沈渺渺聽到這個數字,也不由覺得着實便宜。
大朔的國庫有三分之一都是用鹽稅補齊,所以對於鹽的稅收自然更高。
市面上的鹽,上稅之後,一般的價格都要到兩百文一升。
而且這還是摻雜了其他的東西,比如說貝殼,或者說是沙粒的價格。
而像這樣純淨無色,細膩雪白的鹽,價格有的時候更是要翻上一番。
“何老爺!您真是大慈大悲呀!我一定爲您修建生祠,日日夜夜爲您祝禱!”
有人一聽,眼淚都快落了下來,他們大多沒有那麼多錢去買動輒幾百文一升的鹽。
幾百文……那可是一家人不喫不喝,三個月才能夠攢的下來的。
何木兒看着他們這模樣,只覺得有些不自在,眸子裏透出幾分悲憫之色,頓了頓,卻又毫不留情的進了船艙,並不過多言語。
外面的喧鬧之聲一時不止,幾乎所有人都對這整整一船的鹽感恩戴德。
他們本就是爲了出來買鹽,又不清楚價格,身上帶的錢大多都是有上百文,在這裏可是能夠買足足兩升鹽,夠三口之家喫上大半年了!
大概半個時辰,人陸陸續續的就散了,鹽卻還剩下一大半,船伕們卻也不惱,只笑呵呵的把東西又搬上來。
沈渺渺一直立在甲板上,看着他們這般行事,聽着他們討論此處的家長裏短。
“張大良他家的小孫子,有了鹽,應該就好了吧?”
“這個哪是咱們擔心的呀?之前時不時的從手指縫裏漏一些給他們家就挺好了……”
再後面的,沈渺渺沒有再聽,只是跟着何木兒進了船艙。
“外面這些人……你很熟嗎?”
沈渺渺斟酌着措辭,有幾分小心翼翼:“你出的這個價格,恐怕自己都沒法回本吧。”
何木兒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竟然有些惱羞成怒:“小爺我願意!怎麼了?”
沈渺渺微微掩脣而笑,緊接着閉着眼睛享受河風,也不再過多言語。
【叮!叮!叮!】
熟悉的機械鈴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渺渺微微掀了掀眼皮,就看到虛擬茶杯犬踩在半空中,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何木兒的臉。
【幹什麼呢?人家可是個姑娘,你別非禮人家啊!】
虛擬茶杯犬聽了這話,眼前一亮。
【是個姑娘?那就對了呀!】
沈渺渺聽得雲裏霧裏的,再加上最近的事情頗多,不由有些煩躁。
【什麼對了?】
虛擬茶杯犬蹦到沈渺渺身上,輕輕的用溼潤的鼻尖蹭了蹭沈渺渺的手。
【你還記得之前在刑部尚書那裏看到的宗卷嗎?有一個是關於上任鹽運使的。】
這麼一說,沈渺渺這纔想了起來,可是……
【宗捲上面的事情,分明說的是,上一任鹽運使向家貪污的事,跟這位何木兒有什麼關係?】
虛擬茶杯犬看到沈渺渺這模樣,得意的扭了扭屁股。
【哼哼哼……看吧,這個時候就得用到我了呀。】
【上一任鹽運使姓向,但是向字拆開,分寫,也可作何字。向大人的嫡妻,姓李,木子爲李。】
【木子爲李……】
沈渺渺沉吟半晌,【向,可爲“何”字兒,也可意爲“子”!何木兒,就是向李二子!】
虛擬茶杯犬瘋狂點頭,毛茸茸的尾巴搖成了一個小圈兒。
【眼前這位何木兒,應該就是上任鹽運使的嫡次女,據說是從小體弱多病,所以並不常常出府。】
說完這些,虛擬茶杯犬用爪子輕輕的印在沈渺渺額頭上,機械冷漠,毫無感情的聲音,就傳入沈渺渺腦海之中。
【本次任務,爲上一任鹽運使,向家貪污案申冤,懲罰程初民,讓百姓生活,迴歸正軌,植樹三千棵。】
【每次一出來準沒好事兒,不過這次多虧了有你提醒。】
船再一次靠岸,之前的情形又上演一遍,只是這一次,沈渺渺卻並沒有再驚訝了。
“其實,這些百姓大多都只是隨波逐流而已。”
沈渺渺睜開眼睛,突然出聲,看向何木兒的目光,也溫柔了許多。
“若是一人說別人壞,尚且有爲他爭辯的,若是十人,百人,千人,那麼,就連親近之人,也會懷疑。”
何木兒眸子微微一動,“沈大人在這裏傷春感秋,還不如想想怎麼處理程初民。”
“我一向信奉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若是沈大人不答應我這個請求,今日就別下船了吧?”
這話威脅的味道太濃,容鈺猛地抓起放在一邊的長刀,雙眸如電,冷冷的看向何木兒。
“你若想傷她,必定活不了。”
何木兒看了他一眼,又輕嗤一笑:“我都已經死過了,你再威脅我有什麼用?”
眼看着兩人之間就劍拔弩張起來,沈渺渺笑意盈盈的攔下容鈺,“還是那句話,我做事情總得要證據。”
何木兒定眉定眼的看着沈渺渺半晌,忽然勾脣一笑:“那我就放你去找證據。”
有人畢恭畢敬的走進船艙,請他們下船。
等到大船離開,容鈺看着這陌生的破舊港口,還有眼前一望無際的水域,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了下來。
沈渺渺卻不擔心,甚至還有閒情逸致捉了一根蘆葦葉,放在脣邊吹着小曲兒。
晚風習習,不多時,有水聲響起,容鈺警惕的看向傳來聲音的地方,卻見是一個划着烏篷船的艄公。
“就是你們兩個後生要坐船?何老爺吩咐了,上來吧。”
艄公已經有些年紀了,露在外面的手臂卻還肌肉起伏,膚色黝黑,這麼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來。
沈渺渺點了點頭,十分信任的就坐進去,沒有半分防備模樣。
容鈺忍不住擰起眉頭,卻還是進了船艙。
艄公看着這一對小年輕覺得好玩的很,遞過去一壺熱酒,也不多話,就開始慢慢搖着船槳。
烏篷船的行船速度不比大船,直到半夜,方纔來到城外的港口。
“多謝大爺。”
沈渺渺笑眯眯的,從錢包裏拿出一個小銀子:“您辛苦。”
艄公連年擺手剛要推拒,就看到二人已經走遠,一路上冷着臉,話不多的青年,走在小姑娘身後,卻是一副保護者的模樣。
二人摸黑飛過城牆,回了宅院,柳初冬正等在水亭當中,看到他們二人平安歸來,方纔放了心。
“你們還好回來了,之前程初民又來過,說是要給我們送護衛,被我給罵走了。”
柳初冬說着磨了磨牙:“之前送的那個侍衛都還在這個院子裏呢!”
之前送的侍衛?
郭懷?
沈渺渺眼前一亮:“初冬,你讓人把他帶到書房來,我有話問他!”
自從郭懷了結了宋安之後,沈渺渺一直都沒有再見過他。
今日這麼一想起來,那不是正好有個能用的人嗎?
“沈大人,您找我?”
大概是這些日子不用兩邊應付,郭懷臉色好了許多,對沈渺渺沒了,最開始的牴觸。
“最近家裏人還好嗎?”
沈渺渺看着他身子微微一僵,又解釋道:“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若你家有難處,記得跟我說。”
“無妨。”
郭懷微微垂着頭:“沈大人,有何事?”
沈渺渺靜靜的打量他半晌,冷不丁的開口。
“我今日見到向姑娘了。”
郭懷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的僵下去,想要開口,聲音卻艱澀的厲害。
“什麼向姑娘?沈大人在說什麼?”
果然,郭懷的反應沈渺渺都看在眼裏,這麼明顯的動作,怎麼可能是普通的關係?
見郭懷直起身子,手慢慢放到了腰間,沈渺渺正色道:“你不必如此防備,我並沒有惡意,而且……我是猜的。”
見郭懷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驚訝,沈渺渺眸子裏泛起笑意:“最開始我只是猜測,何木兒就是向家二姑娘,如今,你這樣的反應,到讓我證實了。”
話已經說到此處,郭懷也擡起身子,冷冷的看向沈渺渺。
“你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
沈渺渺如實相告,“但是你說你出身鄉野,可是一招一式都有章法,若不是大戶人家特意找武師傅教過,野路子可練不出來。”
“郭懷,我想殺了程初民,你可有辦法得到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