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第一次見到doctor,是高三的一個午後。夏日冗長而令人煩躁,瘋跑回來的同學在午休時間趴在桌子上睡覺。氣氛安靜而粘稠,空氣中有股溼答答的汗味。

    青枝兩眼散漫地注視着攤在桌面上的捲紙,邊轉筆邊神遊天外。

    “呼咻——呼咻——呼咻……”

    那個聲音是在這時傳入她耳邊的。

    她起初以爲是哪個男生用呼嚕聲演奏出了一曲高難度花腔,但那聲音聽起來切近又朦朧——可能是學校旁邊馬路上的剎車聲。她一邊盯着那道力學分析兩眼發直,一邊恍惚想道。

    “噹噹!”青枝猛地一驚擡起頭來,她身旁的窗外緊貼着一張放大的俊臉。那人敲完窗見她擡頭,立刻露出了八顆牙齒的笑容示意她開窗。

    那是一張極具歐美特徵的臉,寸頭、眼眸深邃,看起來似乎已近中年,但舉止間有種天真活潑的神采,極具感染力的笑容讓他顯得既興奮又有些傻氣。

    青枝一時有些慌亂,她的英語口語只能說慘不忍睹。她環顧教室想找人求救——拜託拜託,英語課代表?學委?班長?可惜舉目所及只有一顆顆伏案睡覺的腦袋。

    奇怪,今天午休大家似乎睡得格外沉。

    “whoareyou?howcanihelpu?”青枝快速地在草紙背面寫下了兩行大大的英文——就讓他以爲我不想打擾同學睡覺吧,在這種帥哥面前結結巴巴地組織語言真的太尷尬了。

    青枝舉起紙貼近窗戶,感覺自己的臉微微有些熱。

    窗外的男子低頭在他的皮夾克口袋裏摸索,掏出一塊小白板——怪了,那口袋分明不是能裝下它的樣子。男子又摸索半天才掏出來一隻大號的白板筆,低頭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他可能是學校新來的外教,青枝想。

    “i‘‘mthedoctoropenthewindow!”

    醫生?博士?他的說法有些奇怪,冠詞用了the而不是a。那位醫生?就好像誰都應該提到這個名字最先想到他一樣。

    青枝猶豫片刻,還是起身打開了窗戶。夏日正午燥熱的空氣鋪面而來,她感到太陽穴一陣發緊。

    “你好呀小姑娘!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博士,那個博士,最開始的那個。你叫什麼名字?”他邊用純正的普通話語速飛快地講道,邊從夾克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一支怪模怪樣的筆,按亮以後伴着高頻的嗖嗖聲沿着窗框比劃了一圈。

    “青枝,我叫青枝。你會說中文?”青枝一邊覺得事情極度古怪,又忍不住回答道。

    “中文?中文,英文,冰島語,希臘語,羅馬語,亞特蘭蒂斯語,你們人類的語言對我來說都差不多。從來沒覺得有什麼太大區別。哦!你覺得我在說中文?”博士先是聳聳肩膀,隨後忽然興奮起來,舔了一口手指豎起來,就彷彿他在空氣中感受什麼一樣。

    “是的是的,21世紀初期,中國,非常有趣的國家,瑰麗的文化,悠久的歷史,真正意義上的古國。哦!有趣的社會制度,現在才發展到這裏啊。這種顆粒物的味道……嗯,是北方,工業城市。哇,中國很好,最近都沒怎麼來過呢,懷念我的老朋友們。等等——如果這裏是中國,你一開始爲什麼要寫英語?”博士詫異道。

    “因爲你看起來是外國人啊!”青枝崩潰道,“你到底是誰?怎麼進來我們學校的?還有小點聲!你這樣會打擾其他人午休的。”青枝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切換到氣聲警告道。

    “外國?也沒錯,那可真是很遠的外國了。至於打擾,我會嗎?”博士邊擡腿翻窗,邊用下巴指了指屋內示意她自己看。

    青枝轉頭,滿屋鴉雀無聲,同學依舊睡得沉沉。“不太對勁……”青枝喃喃道。

    “是的哦!”博士一個利落翻身踏着青枝的桌子跳到了地面,在物理捲紙上留下一個碩大的腳印。

    “來吧,青枝——有點奇怪,從來不習慣你們中國人的名字,如此短的音節,如此豐富的意思,太奇怪了。就叫你小綠怎麼樣?littlegreen,可愛!”

    沒等青枝反對,博士立刻把她拉起來自己坐下翻起了她的桌膛——“物理,化學,生物,五三,五三,高考題庫,天利38套——我的天啊,你們的高中課業快趕上時間領主的歷史課了。相信我,那可真的是非常久的歷史。”博士念一本扔一本,很快掏空了她的書桌,“奇怪,真奇怪,這一定和你有關啊!小綠,你還有其他放書本類東西的地方嗎?”

    “教室後面的儲物櫃……”青枝愣愣地一指,隱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個格外離奇的夢,“但,這到底是在幹什麼?我是在做夢嗎?”

    “哪個櫃子是你的?”博士邁着大長腿三步跨到了教室後排。“如果你是在做夢,那你就夢見了你覺得自己在做夢,並且問了自己夢裏的人物自己是不是做夢。如果夢裏的我說你是不在做夢,你就真的不在做夢嗎?小綠,放下你的存在主義迷思吧,把你所有的書或者本都給我指出來。”

    “額……這四個櫃子都是。”青枝被繞得糊里糊塗,順從地蹲下來拉開相鄰的四個儲物櫃。

    “我們的櫃子比實際人數多,下排的櫃子沒人要我就都用上了。這個櫃子是全部的課本、做完的練習冊和捲紙,這個櫃子是輔導書和還沒有時間做的習題,這個櫃子是課外書和雜誌,這個櫃子裏是我的錯題本、筆記和……日記。”

    “哦!日記!我喜歡日記!我或許可以讀一下嗎?”博士未待她語畢就轉身坐在下層櫃子上,掏出了一摞本子飛快翻看了起來。

    青枝一驚,立刻伸手按住了封皮:“不可以!我說不可以!這位先生,不管你是醫生博士老師還是……鬼知道什麼人!任何身份都沒有翻窗進到高三學生的教室閱讀別人隱私的資格!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你進來!”

    “哦,小綠,不過是一些青少年煩惱而已,心情壓抑,學習壓力,叛逆期。我見過太多了,巴拉巴拉布嚕布嚕~”博士抽出下一本日記,滿不在乎地繼續翻找,“現在我真的在做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別拿你的自尊心打擾我可以嗎?”

    青枝感覺一陣熱血往頭上涌,無處發泄的憤怒與不被重視感是她整個青春期最深切的困擾,而這所有敏感,妒忌,矯揉造作的煩惱都攤在她五分鐘前才見到的男人膝上,被他輕飄飄下了定論——並不特別。

    儘管她知道現狀非常奇怪,衝動之下還是一腳狠狠踢在鐵製櫃門上,大吼道:“還給我!立刻!”

    櫃子的巨響和耳邊隆隆的心跳分不清哪個更爲強烈,青枝覺得太陽穴突突作響。博士擡頭直視她的雙眼,未發一言,彷彿是在看亂髮脾氣的小孩子。那雙深棕色的平靜雙眸既令她目眩神迷,又令她更爲怒氣衝衝。

    然而下一秒,她忽然覺得血都冷了下來,她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安靜,沉悶的,令人窒息的安靜。

    如此巨大的噪音,滿教室的學生依然埋首在桌面上沉沉睡覺。

    走廊裏沒有任何教師走動的聲音。窗外沒有車聲,沒有風聲,沒有樹葉的嘩嘩聲,什麼都沒有。

    空氣像一塊粘稠的、被凝固的過期果凍。

    博士看着眼前的少女臉色由通紅轉爲煞白,眼神中爍爍跳躍的憤怒火焰被惶惑代替,才姍姍來遲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得有些過分。剛打算說些什麼安撫一下,青枝卻極突然地轉身摸了摸身後同學的脈搏,旋即直接拽着辮子拉起了那個人的頭——沒有正面。

    被拉起的女生原本應該是臉的部位,被一模一樣的後腦勺所代替,甚至用一樣的頭花扎着一樣的馬尾。因爲對稱的緣故,整個頭顱畸形般雙面鼓出,既詭異又可怖。

    博士暗叫糟糕,整個事件在向失控的方向滑落。他按照第一面的感覺,認爲小綠是一個文靜內向、易於引導和控制的小姑娘。介於事態的複雜性,他希望能通過命令式的誘導性語言,引領她帶他平靜地接近問題核心。然而她並不是,並不只是她所表現出來的那樣。

    青枝面無表情地解開女生的兩個馬尾辮,隨手把頭繩套在手腕,伸手在她發間摸索。隨後她放下那個腦袋,沿着過道快步行走,挨個拉起同學的腦袋——沒有,沒有,沒有。

    所有人都沒有面孔,長着雙面的後腦勺,既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探頭向窗外望去,樹葉與雲紋絲不動,舉目所及空無一人,唯獨不遠處多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藍色電話亭。

    青枝最終走到博士面前,伸手捧着他的頭來回轉了轉,又把手伸進夾克裏摸了摸他胸前的心跳——入手微軟的胸大肌實在有些干擾她的思路,讓她幾乎以爲自己感覺到了兩種強弱不同的震動感。

    “嘿!”博士抗議道。青枝強做鎮定,掏出來所有筆記本塞進博士懷裏:“如果有幫助的話,看吧。當然如果你告訴我你要找什麼,我們可能更容易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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