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打火機從她手中滑落。如果她在倒影裏看到的一切意味着某種程度的真實——

    她回頭看看狐妖,又看看倒影,忽然有一個想法……一個完全不可思議、卻又可以解釋很多不合理之處的猜測,緊緊攥住了她。

    來不及猶豫了。

    ——它爲什麼要毀掉氧氣罐?

    青枝衝回氧氣罐的位置把它們重新擰緊——至於庫房和中心供氧,她根本沒有打開過——隨即又挨個扯下icu患者的維生設備。

    ——爲什麼患者一直活着?

    她跑向每一張病牀擰緊供氧開關,供氧的氣管插管、血濾的動靜脈置管、輸液的深靜脈管道……那些精心縫合的生命通道被她粗暴地扯斷抽出,心電監護髮出刺耳的警報聲,動脈血噴射四濺。

    青枝站在警鈴大作的icu中央,感覺指間盡是溫熱而粘膩的血。那種溫熱感時刻提醒着她,如果她的猜測有一絲誤差,那她所做的就是全然的謀殺。

    四周口須與腕足在血色病牀上狂亂蠕動生長,忽然,警報聲停止了——所有生命體徵全部歸零。

    她戰慄着閉上眼睛,等待命運的宣判。

    “滴、滴、滴——”須臾之間,所有監護儀器重新開始運作,歸零的心跳與血壓重新出現,迅速飆升,最終非常平穩地停留正常的數值。患者身上那些流血的切口與竇道也蠕動着生長、癒合,直至恢復如初。

    青枝終於呼出了死死提着的一口氣。

    她急切地走到九尾面前,雙手合十,低聲拜道:“我說的一切你可能都無法理解……但你看見那些人了嗎?我改對了。求求你,相信我。把她交給我,我不會再‘‘傷害‘‘她了。”

    青枝話音落下,面前的紅猝然潰散,化作無數卵蟲構成的煙塵。青枝緊張地回頭——博士被那些淡紅色煙塵托起,緩緩放在了他腳下的病牀上。

    ——爲什麼它不接受談判?爲什麼它要攻擊博士?

    因爲它不理解,它以爲自己是在幫助。

    這是唯一說得通的解釋。

    青枝第一時間衝到原本被九尾覆蓋的病牀前,關掉所有的維生儀器——那病牀上躺着一個氣若游絲的蒼老婦人,隨着她的動作,呼吸逐漸轉爲平穩,面色也泛出健康的紅。

    青枝顧不得仔細觀察,兌現了對九尾的承諾後,立刻轉身跑向博士——他被蟲霧放在了病牀上,胸前有一個巨大的貫穿傷,鮮血從中泊泊涌出。那些薄霧樣的卵蟲在他的傷口上停留又逸散,似乎是想做什麼幫忙,卻全然不得其法。

    青枝抖着手從護理車裏拆了一包紗布,跪在牀邊試圖按上去止血。她怕弄痛了他,更怕他不會再痛。

    博士,這個人在她看來一直是超越凡人的,是不會受傷的,他遊離與時間與空間之外,是乘着他藍色盒子游戲人間的、不死不滅的神袛。當他神采飛揚站在她面前時,好像什麼都能解決,什麼都可以不當回事。

    即使換了一副樣子,可她潛意識裏總覺得他是極其高大的,是能把她小小一隻地兜在皮夾克裏擁抱的……可如今,博士生死不知地躺在這裏時,青枝忽然覺得他好單薄,好瘦小,彷彿很多很多年以前,上學時迎面遇見的,一陣吹過便不再來的夏風。

    “博士!博士!”青枝按着那個巨大的傷口,無助地懇求道,“我該怎麼辦?求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別哭。”她聽見博士輕聲低語的那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博士的面色紙一樣蒼白,頭微微側向她,露出一個極溫柔,又極悲傷的神情。

    青枝望向他溫柔而溼潤的棕色眼睛,控制不住地哭得更厲害了:“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怎麼辦!”

    “我們在icu,腎上腺素?垂體後葉素?多巴胺?真的,我們什麼都有。ecmo我也可以做,代替心肺功能……我還不會,但我知道原理,我可以做!或者我們去找塔迪斯?求求你,只要告訴我怎麼才能救你——”

    “噓,噓。”博士輕聲打斷她語無倫次的哭訴,“青枝,不要害怕,我不會死的。我只是會——改變。時間領主的小小法術,類似於…騙過死亡。你見過我不是嗎?對不起,我不記得了……活了九百年就是這點不好。但你的反應,我知道你一定見過我。”

    博士擡手,輕輕地拭去她的淚水:“青枝,你做得很好。非常聰明,非常勇敢。其實我提示你時並沒有完全理解,但你把事情全部解決了。你很……不同凡響。”

    於是青枝又看見了她最熟悉的、出現在她無數次美夢、又或者說是夢魘中的目光。

    那目光如闇火燃燒,如冰山自深水中無聲開裂——他看着她,又彷彿通過她看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深重的、實質般的思念與不甘在他眼底翻涌鼎沸,卻只向外閃爍一點點溫柔的暗光。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了。青枝痛苦地想。一眼賜我戰慄與狂喜,一眼賜我灰飛與煙滅。

    世界在他的目光裏顫動。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我纔剛剛遇到你,我不能讓你這樣離開。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挨個去試。”青枝咬牙道,起身想要去推搶救車。

    “別走。”博士虛虛拉住她的衣角,夢囈般說道,“我的時間到了,屬於我的歌要結束了,這不是你能改變的……當敲擊聲響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我至少要試一試——”

    “我不想一個人。”博士似乎難以啓齒般,微弱地懇求道,“我很……害怕。請你留下來,好嗎?”

    青枝頹然跪地,沒有辦法,誰都沒有辦法承受博士此刻的目光。他的示弱因爲難得也格外真摯,她有一千萬個不甘心,但她不能讓他一個人。

    “我不會走的。我一直都在。”青枝咬脣,忽然說道,“小綠,簡稱是小綠——剛開始的時候,你說青枝讀起來很奇怪。”

    “哦!我就知道!小綠很好,小綠太棒了!爲什麼我之前一直沒有想到!讀起來真的很順!我喜歡小綠!”博士歡歡喜喜地說道。

    即使知道博士毫無他意,聽到這句話時,青枝整顆心依然酸脹地一顫。

    “真的沒有什麼我能做的嗎?任何事情?”青枝哽咽着問道。

    “它已經開始了——”博士輕聲道,“小綠,給我講個故事吧。”

    青枝發現自己捂着博士傷口的指間溢出微弱的金光,她鬆開手,竭力平靜地開口:“我會給你講一箇中學女孩,停止了整個宇宙時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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