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還沉浸在剛纔的震撼中，半晌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反問道：“什麼？”
“嗯？”尼基塔訝異道，“你不知道嗎？紅星智腦之所以值得信任，是因爲它的核心不是冷冰冰的代碼，而是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青枝炸出一身雞皮疙瘩，試探問道：“你是指犧牲者的那種全息投影嗎？”
“不！犧牲者只是數據庫中的採樣——當然這也很好。我是指這些人們，只有他們有這個權限。”尼基塔大笑否認，揮手指向連綿的雕像山脈，“在紅星智腦的建設階段，除了早期的偉人只保留了文字邏輯，這些偉人有半數在瀕死前選擇進行了意識上傳。”
“紅星智腦說是智腦，其實我更願意理解爲一個議會——我們中最傑出的領袖聚集在一起，永遠不會衰老，永遠不會停滯，注視着我們每一次笨拙的嘗試，爲紅色星系的未來掌舵護航。”
“其實我該相信智腦的判斷……或許這就是我此行的意義，無論結果如何，回去以後我會重新振作起來，投身勞動中去。”尼基塔長嘆一聲，隨即堅定地說道，“也許接替哥哥的工作？我沒什麼天分，但可以試試。”
“真不錯！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博士歡快地說道，他把紅星徽章重新別到青枝領口，湊在她耳邊小聲道，“活的智能……現在我理解紅星智能的核心數據無法破解的原因了，恐怖的決心和魄力。”
青枝嘆息一聲，忽然想起遼寧艦上的標語——“我將無我，不負人民。”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我將無我。
“我並不意外。我們一向是如此的。”青枝嘆息道，“時局從沒有給過我們猶豫和後退的餘地。可能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個人主義屈服於集體主義，但在我看來，更是在集體主義中實現個人價值。”
“達瓦里希，我喜歡你的觀點！”尼基塔點頭贊同，隨即提醒道：“瞧！我們馬上要到了！紅星山，我小時候真的非常喜歡這裏——”
談笑間，車輛已經下降到接近地面的高度。隨着距離的靠近，雲海淡去，山脈遼遠。俯瞰而下，停車的地面只有一小塊空地，乘客走出以後，交通工具會迅速去物質化分解，騰出新的停靠場地。而在停車場以外，則是一個龐大的——遊樂園？
青枝實在有點難以置信。要說紅星山對應的是博物館、科技園或者什麼頂尖學府，好像都很正常。但是舉目所及之處，色彩鮮豔的遊樂設施、街道兩側攤販的小棚，以及川流嬉鬧的人羣，也難以有第二種解釋。
“哦！我現在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他們下車以後，博士愉快地晃了晃腦袋，隨手拿起小攤上一杯檸檬水說道。
青枝注意到博士拿走的空位，很快又冒出了一杯新的檸檬水，她伸手拿起那杯——非常適宜的涼度。嚐起來有點像……蜜雪冰城？青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青枝本來還擔憂自己的漢服會太過奇怪，然而她卻發現，街道上的人羣穿什麼的都有，絲綢、羽毛、皮革、反光的塑料布——青枝反應了一下才發現，塑料布的款式應當來源於中山裝，絲綢勉勉強強說得上是明代襖裙的款式。
街道兩排的小攤上大多是無人管理，如同檸檬水小攤一般，堆滿了各式鮮豔誘人的甜品與零食供人取用。偶爾能見到一兩個有攤主營業的位置，多半是分享自己的美食、設計或手工創作。
青枝拿起一粒爆米花扔進嘴裏，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對博士說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想過，如果共產主義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那一定滿足不了人的慾望。後來我才明白，人類在基礎物資上的慾望都不能被滿足的原因，是絕大部分資源被極少數人壟斷了。”
“如今能看到這樣的世界，真的像做夢一樣。”青枝喟嘆道，“廣廈萬千，衣食富足，杜甫應該看一看這樣的世界。”
“哦！小綠，你又怎麼肯定他沒看到過呢？”博士對青枝眨眨眼睛。
青枝眼神一亮，疾步追到博士身前，嘰嘰喳喳地追問道：“不會吧？！是在這裏還是在中國？他什麼時候看到的——噫！”
青枝一時沒留神，退步時腳下一絆，眼看要往後倒去。博士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青枝前衝半步跌進博士的臂彎中，才堪堪穩住重心——然而半杯飲料還是灑在了兩個人的胸口。
尼基塔在警服兜裏摸索半晌，才掏出來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巾遞給青枝：“擦擦吧，前面應該有獨立設計師的衣服攤點，你得拿件新的了。”
“謝謝！”青枝笑着接過紙巾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她草草擦了兩下自己身上的水漬，“也不用麻煩，待會兒幹了就好了。”
“哦……大概不會。”博士低頭看向青枝的衣服，嘶了一聲道，“酸性可以消解感知修正纖維的極性，導致屏蔽通路斷離失效。我忘記這個了！稍等——”
青枝無奈地嘆氣：“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你能不能說點人話？”
“我說的是人類標準通用語，普通話。”博士聳聳肩膀，掏出音速起子低頭設置參數，解釋道，“看看你的衣服。”
青枝低頭，才發現果汁浸泡的部分，漢服華彩織金的布料材質已經逐漸褪色消失，變回了原本白色棉質的狀態——原來這是感知修正纖維失效的意思。博士甩開音速起子，對準青枝的衣服嗡嗡片刻：“好了！呃——應該算好了？”
青枝低頭，看見原本青綠色的漢服胸口，被浸溼的白色部分被打滿了紅底大花的東北棉布補丁——紅底布上是翠綠的牡丹葉，以及豔粉的大花。這種混搭感帶來的震懾，比起剛剛的鐳射半透明塑料布中山裝不遑多讓。
“…………”青枝一時無言以對。“你們時間領主都是這種審美嗎？”說到時間領主時，青枝只比了個無聲的口型。
“我覺得還不錯！你覺得怎麼樣，尼基塔？”博士聳聳肩膀，轉而向尼基塔尋求支持。
“嗯？挺好的！”尼基塔猶豫片刻，最終看起來頗爲不確定地回答道。
青枝大爲無語，決定放棄和直男探討審美問題，跳過了這個話題：“所以，現在我們應該去哪個方向——沒有目標我就要去坐旋轉木馬了！你看那居然是活的小馬駒！”青枝轉頭間眼神一亮，頗爲嚮往地說道。
“紅星智腦的功能核心在首都星的地核內，外置硬件位於紅星山體內部的建築羣。地圖裏顯示的治安管理局，應該就是在建築羣內部。”博士沉吟道，“而通向那裏的唯一入口，是遊客服務中心——”
“哇——”博士話音未落，不遠處忽然傳來小孩子聲嘶力竭的哭聲。
青枝和博士對視一眼，連忙向哭聲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到達地點時，小孩已經被一羣人圍在中心——小孩穿着粉色紗裙，扎着兩個小揪揪，似乎是和家人走散了，一個人坐在路口號啕大哭。
周圍人羣小聲地爭論着什麼，青枝從他們的言談中捕捉到了幾句——“好可憐”、“怎麼沒戴定位徽章”、“粗心大意的家長”……不知是誰上報了紅星智腦，很快，穿着警服的淡金色頭髮大姐姐破開人羣，抱起了地上的小孩。她富有親和力地微笑着，開口卻是機械的電子音：“8974號案件出警已應答，走失女童，掃描月齡37，無身份識別證明，移交遊客服務中心。”
周圍的人羣並沒有對機器人警察的話語做出什麼迴應，看到警方接手了事件，便自然地四散走開了。
“我們跟上去。”博士忽然說道。
三人綴在警察後面，跟着她穿過攤販之間的縫隙，抄小道越過人羣，逐漸遠離了遊樂區域。
隨着路線偏移，遊玩的人羣逐漸減少。他們不得不更爲小心地跟蹤，好在周圍開滿各色鮮花的綠化灌木很是茂盛，他們踩在綠化帶裏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跟蹤而上。
終於抵達遊客服務中心的入口——遊客服務中心從外觀來看，像是一棟嵌入山體的摩天大樓。三面都內置於山體之中，只露出一面玻璃幕牆採光。女警擡手，手指上的表皮旋轉呈螺旋狀散開，露出一個芯片接口，她將那個接口插入大門上的智能鎖，紅星智腦輕柔的語音響起——“等待權限識別。”
那女孩被人抱着走了一路，已經不再哭鬧。她擡頭望着大門內部探頭探腦，奶聲奶氣問道：“大姐姐，你要帶我找媽媽嗎？”
“正確。”機械音響起。
“那如果，我找不到媽媽了呢？”女孩沉默片刻，忍不住抽噎幾聲，追問道。
“你將被升級。”冰冷的機械語音再次回答道。
女警緩緩扭頭，頸骨以難以理解的姿態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冷冰冰地盯住了躲在樹叢後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