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產生的失重感非常短暫。片刻後,青枝感覺自己懸浮在黑暗中,空無一物又絕對寂靜——純粹的黑暗。

    很快,她開始懷疑起了自身的存在。

    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沒有着力處,沒有方向感,時間的概念也變得非常模糊。她如果想活動四肢,也無法確認這只是一個念頭,還是真實的移動。除了意識,沒有什麼可以確認自身存在的東西。

    青枝咳了兩聲,想通過回聲判斷空間的大小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她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青枝開始有些不安了。這種體驗如同格外真實的鬼壓牀,她試圖大喊,揮舞手臂,摸一摸自己,結果都是徒勞無功。她在劇烈的恐慌之下掙扎良久,突然遲鈍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正常來講,在極度焦慮和恐慌之下,人體處於應激狀態,心率呼吸都會非常強烈而急促。心跳聲幾乎應該砰砰砰撞着鼓膜——然而現在,她什麼也沒有聽到。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感受到。

    對青枝來講,緊張時交感神經興奮分泌的腎上腺素,會讓她思維極度活躍,偶爾反而會產生離奇的欣悅感。這也是她爲自己危機時刻常有驚人之舉找到的生理學依據。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

    青枝心念一動——

    如同海面泛起漣漪,一瞬間劇烈的變化彷彿萬物生髮。萬萬種不是顏色的顏色,萬萬種不是聲音的聲音……無數的信息在她身周,在她其中爆發、閃爍、轟鳴。

    青枝感覺自己彷彿乘着一隻蝴蝶或一片落葉,在光怪陸離的影像之間飛速躍遷……最終,她被溝通串聯的信息之海包圍,她也存在於信息之海中。

    一念之間,整片凝固的海域激活,翻滾,咆哮,生機勃勃地延伸奔涌,所有數據形式保存的程序運行起來——

    她啓動了遼寧艦的核心智能。

    青枝終於隱約明悟了自身的存在形式,她現下是純粹的意識狀態。剛開始她條件反射般用五感來判斷環境,由於感知器官並不存在或者說處於沉睡,能得到的只有空白反饋,迴應到自身的信息就是【無】——是寂靜,是黑暗,是觸不可及。

    她需要用意識去思考,去觸碰,去交流……用一個延展出的念頭讓凝固的海洋奔涌,讓停滯的時空向前,讓整個核心智能激活運行。

    非常奇妙的體驗。所有被賦予意義的都成爲無意義,情緒這種激素作用的產物只是思維慣性,她不是懸浮,而是輕盈地存在。她也不是看見聽見,而是飛速地輸出指令與收到反饋信息。她當然可以以五感的方式去理解,但信息的形式並非如此——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青枝忽然理解了幾分博士的視角。博士沒有提醒她該如何去做,說明這種狀態對於博士來說不是異常的。意識、靈覺、第六感,不管怎麼說,他天然能用這種形式感知事物,所以大概也沒有考慮到人類對五感的依賴性有多強。

    物種之間的壁壘啊……博士看起來像人類,但也只是看起來像而已。青枝不僅有些泄氣地想,她在博士眼裏不會是沒進化完的大猩猩吧。她很清楚,博士超越人類的部分不止是智慧和感知。

    作爲時間領主,博士甚至能去看見無盡時空里正在發生的、可能發生的一切,以及每一個選擇所造成的分支——無數的信息,無數的畫面,又隨着每個微小的抉擇不斷變換。

    想到這裏,青枝心下微妙地一動……

    如果說到可能發生的未來,那她在鏡中藉由謬誤看到的信息,有沒有可能也是一種被激發的時空感?博士的種族、謬誤、時空感,這幾者之間會有什麼聯繫嗎?

    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青枝同時在通過核心智能的最高權限激活賽博人星船的自爆程序。這種一心二用的狀態有些類似並行的兩個程序,不同於□□上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彆扭,這種並行用意識的形態做起來竟然非常順暢。

    慶幸的是,紅色星系爲星船設置的自毀程序與其說爆炸,不如說是塌縮——空間炸彈,通過空間結構上的擠壓銷燬整艘星船。青枝緊張地觀測着各個畫面裏賽博人運輸星船的自毀,確認每一艘星船的塌縮都沒有造成額外傷亡後,長舒了一口氣。

    青枝通過各地智能系統的信息反饋確認到,人民對賽博人入侵的反抗如火如荼。全境降雨的措施在各個星球同步進行,武器供應充足,新聞信息暢通,援救工作及時。而現在,星船的及時自毀切斷了賽博人的供應鏈,目前來看,這場自衛反擊已然是必勝之局。

    在大批高效運轉的組織中,青枝忽然額外留意到,首都星有一批程序員集中攻擊紅星智腦越權爲求救者強行激活防護罩——現在青枝總算知道自己的紅星徽章是怎麼報廢的了。

    他們溯源了自己的信息頻段,用紅星徽章自帶的能源強行激活了附近一公里的防護力場。

    青枝順便確認了紅星智腦污染的源代碼已經刪除,攜帶尼基塔徽章的小女孩也有被家長帶離後,方纔收攏意識,重新把目光灌注回自身。

    習慣良久,青枝終於以旁觀者的姿態看到了博士和自己——他們確實在無重力力場的作用下懸浮在船艙內,周圍的儀器通過電極與的腦部相連接,而博士的身體孤零零地漂浮在一旁。

    原來如此。博士的意識是上傳,而她的意識是通過物理方式建立起的鏈接。他們在覈心智能之中的身份差別,就彷彿玩家和npc,所以博士才一定需要她來啓動遼寧艦的核心智能。他沒有這樣的權限。

    而她現在作爲擁有最高權限的主程序,要重新給他賦權。

    青枝僅僅進行了“想”的概念,周圍的儀器邊彈射出鏈接電極自動與博士的身體相連接。青枝再度將思維漫向四周,在茫茫信息之海中搜尋博士的數據。

    在找到的一瞬,青枝的思維慣性般不假思索地依賴而上,下一秒,如閃電一般海量傾注放的信息幾乎沖垮了她自身的意識——

    她看見火焰,看見海洋,看見過去與未來,看見萬物由無生髮,看見文明璀璨興起,看見星球陷入死寂,看見宇宙走到消亡的盡頭……

    她看見無數的旅途,也看見他的一生。

    那種傾注感只持續了一瞬,下一秒,青枝感覺自己被包裹着,隔絕着,輕柔地放進了某個容器——

    她睜眼,頭頂的活板門漏下一塊方方正正的陽光,四周的船艙幽深而廣闊,只能模糊地看見儀器輪廓的冷光。她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青枝急忙轉頭望向博士,他的面龐隱於暗處,看起來死氣沉沉,毫無甦醒的跡象。

    青枝心下一沉——她被登出以前成功發出了重新下載的指令嗎?她確實一直想着這件事,但有沒有明確的輸出真的很難判斷,畢竟她對這種存在形式毫無概念。

    “呼!多棒的陽光啊!雨停了,看來首都星的清剿任務結束了——你感覺怎麼樣?”

    正當青枝焦慮地試圖重新建立鏈接之際,博士猛地睜開眼睛,如同雜技演員般在空中姿態舒展地打了個滾,語氣輕快地問候道。

    青枝大張着嘴巴,埋怨的話未及說出口,眼淚先掉了下來。雖然一直和博士的身體或投影呆在一起,但看見活生生的博士時,她才發覺自己多麼想念他。青枝想過去抱住博士,又想狠狠踹他一腳,然而由於不習慣無重力的狀態,最終卻只是在空中滑稽而徒勞地揮舞了幾下四肢。

    “嘿!嘿!別激動!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博士拽了一把青枝鏈接的電極線路,借力靠攏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感覺怎麼樣?你真不應該選擇用意識鏈接的。紅色星系的核心智能的存在形式幾乎是一個納米形態的時空漩渦——真不知道他們到底用我的塔迪斯做了多少研究……不是所有人類都能承受這個的。”

    博士邊說着話,邊伸手翻開青枝的眼皮,掰開她的嘴巴看了又看,隨即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問道:“這是幾?這是左手還是右手還是不存在的觸手?”

    “什麼?”青枝掙開博士掐着她下巴的手,難以置信地望向博士,張口結舌道,“我……我沒有選擇意識鏈接啊?!跳下去以後,從我有記憶起,就已經以意識形態存在於核心智能中了。”

    “我有過別的選擇嗎?我並不記得……”青枝感覺腦袋像漿糊一樣轉不動,她拍了拍腦袋,只覺得一陣陣的悶痛惡心。

    “過度使用意識態的後遺症,算是很輕的症狀了。”博士止住了青枝的動作,探了探她的額頭道,“就像暈車。但即使沒什麼影響……你本來也不應該選擇這種形式的。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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