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鏈接,那不是一個正常的方法,只能說是一個幾乎無人使用的緊急方案。”博士擰起眉毛,情緒激動地解釋道,“你的意識數據相比於核心智能備份的任何一份數據都太微小了,一次數據波動就能沖垮你整個理智。”

    “而且,直接用你的意識體來找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一個搜索指令就能完成的事情,你居然用毫無防護的意識直接接觸。”

    博士越說語速越快,最後幾乎是拔高了聲音質問:“二十年對九百年,你對於自己小得可憐的記憶儲存和腦容量有沒有一丁點概念?”

    “起碼我小時候沒有因爲害怕牀底下的怪物躺回去裝睡。”青枝感覺自己氣得腦袋更疼了,忍不住反脣相譏道。

    博士,從來都知道怎麼把關心你的好話用最難聽的方式說出來。而他絲毫意識不到這句話爲何傷人。

    他一方面極盡溫柔,一方面傲慢到無可救藥。高高在上又十足悲憫,固執得不似凡人,青枝有時——不,是所有時候——恨極了他這一點。

    博士永遠都意識不到,這點讓他多麼傷人又多麼迷人。而他幾乎所有痛苦都根源於此。明明不想犧牲又偏偏犧牲,明明不捨告別卻從不挽留——直到這顆心成爲碎片,他依然要因爲懼怕結束,而拒絕一切開始。

    青枝被關在這一扇心門以外,唯有無可奈何。哪怕她跳窗進去一百次,最終仍然擰不開這一扇門。

    博士聞言一時愣住,嘴巴張合幾次,才磕磕絆絆地說道:“你……你怎麼——你居然記得?”

    “不過,那可能真是一種生物,我現在還說不清……”博士沒什麼底氣地補充道。

    “只有零星一些畫面。大概我核桃大的腦仁還是能分出一點少得可憐的內存裝一裝我親愛博士的糗事。”青枝其實已經沒那麼生氣了,但還是決定最後陰陽怪氣幾句,“你不如猜猜我還記得什麼。”

    “不,你不明白。”博士眉頭擰得更緊了,目光隱含探究地掃過她,“我重載意識時把你受到我影響的部分回檔了,正常來講,你不應該記得任何部分。”

    “另外——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博士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生氣的緣由,補充道,“我說的只是客觀數據!”

    “爲什麼要回檔,怕我記得太多?”青枝忽略博士完全算不上道歉的道歉,眨眨眼睛道,“事先聲明,我沒有不同意你這麼做的意思,大家都有隱私權——等等,你不會也記得我什麼事情吧?”

    “不。如果你接受了我意識的全部數據,這會沖垮你本身。”博士移開目光,望着眼前黑暗的船艙,慢慢說道。

    “這可能會讓你短暫地成爲我,如果你的自我意識足夠頑固,你也有很小概率成爲一個能夠運用我一切知識的你自己——但無論何種情況,這最終都會燒燬你的大腦。”

    “時間領主的知識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博士低頭不知想起了什麼,沉默片刻,才既悵然又慶幸地說道,“還好是數據形式,還好可以回檔。”

    “考慮到你略過了我另一個問題,我現在已經在回憶自己歷次糗事了。”青枝刻意把語氣放得輕快,轉移話題道,“最後一個問題,你說我的啓動方式不對勁,那正常的方法應該是什麼?”

    “哦!這個——你應該已經設定了一個啓動密鑰,呃,打個響指試試?”博士望着腳下的黑暗,揚揚下巴對她道。

    青枝試探地打了個響指。

    細微的網狀光絲如同縱橫的血管般從黑暗中亮起,逐漸點亮整個船艙,映得兩人面色都帶有幾分曖昧的昏紅。青枝皺眉望着面前亮起的核心智能,總感覺這個圖案隱約有些眼熟。

    她拽着電極線上竄一小段距離,從這個俯瞰的角度來看……青枝終於意識到,核心智能的數據流向,完全複製了人體大腦的血管神經走行。

    這是一幅生理解剖模型。

    “這真的很小綠。”博士挑挑眉毛,評價道。

    “什麼意思?”青枝試探地觸碰光絲,發覺核心智能如同地心的紅星智腦一般,彈出了光屏——標註有賽博人殘餘數量的星系俯瞰圖。青枝心念一動,這份地圖數據同步傳輸到了新聞星。

    “你啓動了核心智能,它的外觀模式和交互途徑是按照你的概念而產生的。生理解剖,紅星智腦,你參考了自己的知識領域構築了遼寧艦的核心。”博士摸着下巴道。

    “正常來講,這個過程只需要外接電極,通過掃描和指令就可以完成。我不明白你爲什麼會選擇進行意識交互,而且你又並不記得這點。”

    “唯一可能性就是,你當時是失去意識無法給出指令的狀態,核心智能自動選擇了第二方案。”博士勉強找出來了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兩次失重,這也是有可能的。”

    青枝下意識想要否認,作爲醫務工作者,她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非常清楚,如果她到了瀕臨昏迷的地步,自己不可能毫無概念。

    但考慮到博士的探究欲,青枝最終還是選擇讓這個話題過去。她略有不安地捏着手指,“這有什麼影響嗎?”

    “目前來看,沒有。無論如何,你現在就是遼寧艦的艦長了,你甚至可以通知所有居民登上星艦舉星系移民。”博士聳聳肩膀,惡趣味道,“你可以在紅星山也給自己刻一個雕像!可惜我的身邊沒空地了,我可以把那棵樹栽給你做紀念!”

    青枝一下子覺得面前的光絲燙手了起來,她觸電般收回手,詫異道:“這也太兒戲了!我怎麼可能承擔這麼多人的未來?這種權限不應該輕易被取得吧?”

    “不輕易的,小綠。首先紅色星系要處於戰時狀態,同時你需要在戰時有突出貢獻。其次你需要認識足以刻上紅星山的偉人,並且他剛好進行了意識上傳,從而知曉核心智能的存在且能通知你。”

    “最後,你需要經過核心智能的掃描,具備足夠的智慧和道德素養。”博士挑眉解釋道,“時機、戰功、友人、能力。能通過重重考驗的人萬中無一,也足以匹配。”

    青枝不贊同地搖搖頭。她試探着觸碰光絲,給出指令道:“紅星智腦自我修復完成後,移交紅色星系主控權。我自動放棄艦長身份,廢除個人權限,在移交完成後,核心智能繼續返回休眠狀態,等待下一次重啓。”

    “指令已接收。”

    青枝沒有聽到聲音,而是感覺信息直接在腦中呈現出來。

    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連忙打斷道:“等等——在廢除我個人權限前,我最後一道命令是,賦予【青枝】紅色星系公民身份,發放公民紅星徽章。嗯……大概就這些了,完畢。”

    整個淡紅色的核心智能收攏退散,船艙轉瞬間恢復黑暗,只在視網膜上還留下烙印般的殘影。青枝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

    忽而有光劃破黑暗,紅星攜流光冉冉升起。

    青枝伸出手來,握住那一顆小小的紅星徽章——這是這場旅途的開始。

    “哦,小綠,崇高的決定!不是所有人都能放棄這種權力的。紅星徽章——這真的很聰明!所以紅星智腦能夠識別你的公民身份,我的自我上傳給予了它時間上的屬性,而這種影響其實橫跨整個時間軸。”

    “多奇妙啊!我們的結局決定了我們的開始。”博士邊說着邊胡亂扯下電極,拽着連接線往下一拉,反作用力讓他整個人向上躍去。跳到活板門旁邊時,他極其靈活地向上一撐,雙手按着甲板坐在門邊,對青枝伸出手來。

    “只是正確的決定。”青枝嘟囔道。

    她把那個徽章別在破破爛爛的衣領上,如法炮製撤下電極往下一拽,借力向上躍起。那一方燦爛陽光在她眼前飛速放大——她握住了博士的手。

    他的手溫熱而有力。

    這隻手她在剛剛幾個小時內反覆握住感受肢端溫度,確認脈搏和供氧,精疲力盡地拖着往前走。那時這隻手生機微弱,冰涼而發紺,從不會給她任何迴應。如今雙手交握的一瞬,青枝終於有了風波過去的實感。

    博士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拽,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肢,半拉半抱讓青枝坐到了自己身邊,感慨道:“事實上,這場勝利比我想象得要容易一些。幾乎沒有任何傷亡,如你所言,偉大的人民。”

    “人民是力量源泉,是勝利之本。”青枝望向遠處連綿的海面,晃着腿說道,“你不能永遠高高在上地拯救他們,你要給他們拿起武器選擇自救的機會。”

    “武器?”博士一臉恕難苟同的表情皺了皺眉頭,正要說什麼時,青枝的驚呼打斷了他——

    “哦!看,我們的小車被送回來了!”青枝激動地跳起來跑了過去。

    如同尼基塔的跑車,他們的玩具車在遼寧艦的港口車位上逐漸物質化凝實,閃閃如新。青枝懷念地繞着玩具車走了兩圈,驚訝地發現車座內還搭着博士披給那個小女孩的大衣。

    她扭頭對跟上來的博士揶揄地揚了揚眉毛,問道:“你是不是假公濟私了!我是說紅星智腦的你,私有財產就這麼送回來了?符合共產主義制度嗎?”

    博士上前,伸手從車座的大衣內撈出來一隻懷錶,對了對道:“72小時的治安管理局義務勞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拯救世界也是治安管理的一部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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