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迪斯的廚房內,青枝正把鍋裏的菜倒進月白色盤子裏。一時間熱氣蒸騰,醬糖色的小塊排骨燒製得恰到好處,色澤誘人,香氣酸甜。焦香的肉質表面均勻地裹着濃稠的湯汁,上面還灑了細小的白芝麻。

    博士接過盤子,順手掂起一塊扔進嘴裏,對她比了一個大拇指。青枝下意識想說你洗手了嗎,又感覺這個話說出來未免太媽了點,還是選擇生生嚥了回去。

    博士端着盤子往外走。“等一下——”青枝從香菜盆栽裏薅下來兩片葉子,草草衝了一下點綴到盤子內,“好了!端過去吧!”

    “我永遠弄不懂你,這兩片菊超目傘形科植物葉片到底對食物味道有什麼影響?”博士嘀咕道。

    “至少我沒有把它插在胸口。”青枝覺得自己很難和外星人解釋香菜在中華美食中的神祕儀式感,隨口解釋道,“你就把它當做一個儀式,基督徒祈禱舉十字架,中國人做完肉菜插兩根香菜。”

    “事實上,這兩件事對我來講是同等程度的費解——不過我真的遇見過一個用十字架狩獵吸血鬼的女公爵!她甚至可以拆掉自己裙撐的魚骨現場組裝十字架穿透吸血鬼的心臟。”博士從青枝手裏接過她拌好的涼菜,興致勃勃地回憶道,“雖然我不完全認可,但她真是非同凡響!”

    “哦,那真是好了不起。”青枝涼涼地說道,“你邀請她上塔迪斯了嗎?”

    “沒有,我本來想的!但我當時被嚇呆住了——可以這麼說。”博士心有餘悸地皺了皺眉頭。

    “哦,那可真可惜。”青枝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要太陰陽怪氣,“如果她是你的旅伴,大概不會被趕下去——在你開口之前她就握住十字架了!”

    “呃……聽着還挺可怕的!不管怎樣,我是想說,”博士舉了舉青枝遞過來的涼菜——他們談話間,青枝把兩根青蔥鮮綠的水黃瓜正反花刀切成整個纖薄完整的拉花,再用事先做好的調味汁均勻拌開,拉開擺盤遞給了博士,“你這個操作和她比起來不遑多讓。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這些的!”

    博士滿口讚歎地端着兩個盤子離開了廚房。青枝把粘滿醬汁的鐵鍋泡上熱水,想着這樣喫完飯以後刷鍋會方便一點。隨後她又意識到,沒有那個以後了。這就是他們最後的——天知道是早午晚哪一餐!

    青枝恨恨地盛了兩碗冒尖的米飯。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不公平的事情呢?去與留從來由不得她,家庭也是,愛……也是。如果她不能理解,至少還可以選擇怨恨與不平,可她偏偏能夠理解。在這種前提下,連爭取都變成一種殘忍。

    你要反覆聽到他拒絕你,看見歡快明亮的笑容從他臉上消失,漂亮的棕色眼睛變得柔軟而溼潤,薄脣開合間如嘆息般吐出悲傷的字句。

    有時候她覺得,拒絕的過程比結果更讓她心碎。

    算了吧,青枝心想。說她迴避也好,逃跑也罷,剖明心跡都是太令人痛苦的選擇。何況她不說,他其實又如何不懂呢?

    青枝和博士對坐在餐廳桌前,三個家常菜,基本上剛好是他們的食量。排骨酸甜噴香,木須柿子色澤明亮,搭上青翠爽口的黃瓜拉花,是極家常而溫馨的一餐——這原本應該是他們出發去紅色星系那一天的晚餐。

    “是不是有點太甜了?”吃了一會兒後,青枝咬着筷子頭髮問,她習慣做甜口的西紅柿炒蛋,今天心不在焉,糖放得好像多了一些。

    “沒有啊!我覺得很好!你們飲食的碳水比例在人類裏算相當健康的了。”博士把盤子裏剩的一小半西紅柿炒蛋倒進自己碗裏,遞過空盤子給她裝骨頭——很離譜的是,博士喫排骨可以不吐骨頭,青枝覺得這點真的給了她飼養小狗的強烈既視感。

    告別似乎理應宴無好宴,但是青枝覺得自己還算平靜。她喫飯一向速度比較快,加上飯量比不過博士,到最後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着碗裏的骨頭看博士喫飯。博士的表情總是鮮活而歡悅的,彷彿永遠處在滿懷激情的進行時。青枝想,這是因爲一旦停下,身後所有的失去與痛苦就會追上他,吞噬他。

    所以博士也會很快地越過她。不是忘記,而是不去觸碰。她將是被丟棄在過去的一段幽魂。

    青枝想起第一次遇見這個面孔的博士時,他把她拉到身後擋住醫鬧的患者,他托住她的手腕用重生的金光爲她治療傷口,他在紅色星空下的沙灘爲她披上風衣。她見過他的脆弱,他的恐懼,他的傲慢,他的狂怒,她也曾握住他破碎的心臟、冰冷的手,從絕無可能之中掙得一線生機。

    他們在地心探險,穿越幾千光年,面對過志怪話本里的狐妖寄生體,對戰過平行世界而來的賽博人大軍。他們在六百米的高空相擁墜落,在不死的智腦中以意識體的形式相伴終生。他們見過月球孵化爲羽翼華彩的巨大星獸,見過行星組成鐮刀與錘子的標誌在星系中旋轉閃耀——他們經歷過無數的奇景,無數的危機,還有無數溫馨而普通的,如同此刻一般的日常時光。

    可他們最終還是要告別。

    “博士,答應我一件事情。”青枝低着頭,慢慢說道,“別再忘記我了。”

    “這些記憶對我來說此生不換,對你來說或許可有可無。但被你記得,我才覺得我真切地存在過。”

    博士望着眼前的女孩,她低着頭,綢緞一樣的黑髮鬆鬆挽起,語氣又慢又認真。他曾見過她內裏如何燃起狂怒與烈焰,在危機時刻又是怎樣偏執而瘋狂的賭徒。但在幾乎所有日常相處的時刻裏,她都把內心的火焰妥帖收藏,只外露溫柔的光熱與暖意。

    怕令人爲難,於是話只說到三分。

    “我不會的。”博士喉頭起伏几次,似乎想說什麼而未說,最終只是啞聲回答道,“我以博士之名擔保,我不會再忘記你。”

    “小綠,我聰明的、勇敢的,有如陽光與烈焰般的女孩,我會記得你,永遠。”

    “那就很好了。”青枝迴避目光的對視,點點頭答道。她起身想收拾碗筷,被博士攔住:“就放在那裏吧,我會收拾的。你帶了筆記和紅星徽章嗎?”

    “當然。我怎麼能不讓這一切如期發生呢?”青枝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口袋,對他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臉。

    博士點點頭,一時間竟不知該幹什麼,手足無措了片刻,才走到門口幫她推開了餐廳的門:“來吧。我把時間點放到你們醫院出事的第七天?你做菜的時候我去問了一句,你們學校放了一個禮拜實習假期呢。”

    “挺好的,正好我不想應付沒完沒了的採訪和調查。”青枝聳聳肩膀走出餐廳,“互聯網時代,風波來得快去得快,七天之後應該沒什麼事情了?畢竟我帶着防毒面具呢!嘶,希望徐圓他們不要供出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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