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點火啓動玩具車之際，青枝忽然瞥見面前的全息投影一陣閃爍。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車前，拎着半瓶白酒，對她嘟囔道：“達瓦里希，一路順風。”
青枝詫異至極：“尼基塔？”
面前的投影頓了頓，垂首用低沉的俄語口音男聲緩緩道——
“本投影聲音與形象採樣於賽博人入侵自衛戰中，於紅色星系編號001星英勇犧牲的治安管理局長尼基塔安東奧維奇伊凡諾夫。”
“尼基塔同志在賽博人滲透初期英勇反抗，於公元3871年10月10日不幸犧牲，享年46歲。時隔三年以後，尼基塔以賽博人形態，再次爲反抗賽博人入侵提供了關鍵性線索。”
尼基塔的投影再次擡頭時，是青枝從未見過的，衣冠整齊，正值壯年的治安管理局長——他那時甚至還沒有蓄鬚，整個人要挺拔而年輕得多。
青枝這才意識到，尼基塔原本看起來其實沒有她以爲的那麼年長。除去那一臉亂蓬蓬的絡腮鬍，尼基塔高加索人種高鼻深目的面龐硬朗而俊美，人到中年的滄桑感反而讓他顯得更加可靠而富有親和力。
不同於青枝見到他時的，賽博人僞裝出的頹廢與偏執，年輕一點的尼基塔眼中燃燒的信念感讓他整個人如同利劍，如同火焰。
尼基塔摘下警帽，直視着青枝的眼睛，擡手敬禮，鄭重道：“親愛的達瓦里希，讓我們爲全人類的解放事業奮鬥終身！”
青枝感覺自己眼眶一陣發熱。她按着博士的肩膀使勁把自己拔出座椅，擡手回禮，鄭重回答道：“爲全人類的解放事業奮鬥終身！”
“再見，達瓦里希，我會記得你的。”
“還有……我會記得的。”
玩具車騰空而起，那句話的尾音消散在風裏。
玩具車飛行途中，青枝吞嚥幾次口水，還是忍不住問道：“尼基塔，是被我的金箔球殺死的嗎？”
博士單手打着方向盤，在九十度升空的過程中玩了個s形漂移：“你——說什麼——”
青枝頭暈眼花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哦，不！不是的，賽博人尼基塔應該是被地心通道崩塌的空間攪碎的。”博士漫不經心地答道，看到青枝一臉驚恐內疚的神情，才補充道，“現在看來，紅星智腦及時接受了他的意識數據。”
“準確地來講，在尼基塔被‘‘升級‘‘成賽博人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殺死了。”博士嘆息道，“你所認識的，一開始就是賽博人尼基塔。智腦結合了他過去的形象記錄與賽博意識，構建了現有的採樣。”
青枝沉默片刻，想起尼基塔當初有多麼希望自己光榮犧牲而被記錄下來——即使是僞裝，但他談起這些時的信念感從不做假。她悵然道：“求仁得仁。我該爲他高興纔是。”
“yep！”博士輕快答道，如同不經意般補充了一句，“小綠，我也是的。”
求仁而得仁，亦復何怨。
青枝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接話。博士之所以是博士，就是因爲他將守護的職責放在自身之前。而有些疑問，最好不要反覆觸及。解決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博士也試圖教了她很多遍——她只要從殘忍的結果面前跑開就好了。
青枝回頭望向地面，遼寧艦甲板上的大字在雲層下若隱若現——我將無我，不負人民。
而在那行字之下，依稀能看見三個投影的小點，遙遙對着他們離去的車尾揮手告別。
青枝忍不住笑了笑。
博士不知道的是，作爲遼寧艦的五分鐘艦長，作爲在那五分鐘裏甚至有權限把自己形象刻上紅星山的“偉人”，青枝在一開始就拷貝上傳了自己的意識數據，同步傳輸紅星智腦。
這也是她選擇意識鏈接的原因。
核心智能警告了她這件事的危險程度。不談成功與否，青枝也明白，她或許完全難以適應作爲意識體長久存在，這種上傳最終可能成爲她的無期徒刑。但如同博士一般，她個性裏從來是個賭徒。她篤信自己能拿到最完美的那個結果，從來不惜押上全部的籌碼。
在上傳同時，青枝抓取了博士對於謬誤的概念，她發現，博士的意識在所有相關信息前設置了一道隱藏屬性。這個指令並不真正刪除信息，而是合理化信息的缺失，讓他並不深究於此。
青枝參考博士的方法，給拷貝至紅星智腦的自己設置了同樣的屬性。也許直接刪除是更保險的選項，但青枝從來不喜歡陷於被動，瞭解才意味着擁有反抗的機會——這也是她沒有清理自身數據的原因。
在這一系列指令後，有一個博士永遠被留在紅色星系，但同樣有一個小綠永遠留在這裏。
哪怕這二十年的數據量與你的九百年相比不過九牛一毛，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求仁得仁。”青枝喟嘆一聲，“這是很好的結局，我幾乎都有點羨慕她了。”
博士自然以爲她說的是尼基塔。他不置可否地擡擡肩膀：“不管怎麼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比較容易幸福。雖然一生坎坷，至少他比他哥哥幸運得多。”
青枝把胳膊搭在前窗上，長嘆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是說伊凡諾夫。我始終不明白，人僅僅出於無趣就能做出殘忍之舉嗎？”
“會的。有些人天生如此，有些人……受到一些影響後同樣如此。而當他們走得太遠以後，無論你如何努力，他們都無法回到你身邊了。”
博士抿脣，他的下巴線條緊繃，彷彿在壓抑什麼難以言喻的痛苦。
“我曾經有一個朋友，聰明，絕頂聰明，最終卻選擇了和我截然相反的道路。屠殺、毀滅、虐待……他的初衷並不是什麼權力或慾望，而是單純地覺得這樣有趣。”
“聽起來很可怕，天真而殘忍。”青枝揚了揚眉毛，猜測道，“但他依然是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但某種程度上，我希望他依然可以是——你不會也記得他吧？”博士詫異地瞟了青枝一眼，抱怨道，“你的記憶數據我可是一點都沒有讀取直接刪除的！小綠，真不禮貌！”
“不。我記得的只有一些凝固的畫面，我猜是作爲艦長的數據緩存。”青枝撐着下巴，側頭望着博士道，“但你看起來對於他的行爲感到痛苦，存有希望纔會讓人痛苦。”
“厭惡、唾棄、仇恨，這都是非常簡單的情緒，自我道德要求不高的人甚至能在其中品出樂趣，歸罪於他人也是對自我的解脫。最令人痛苦的往往是渺茫的希望——你清楚這點，不是麼？”
所以你推開我。對於孤獨的心碎之人，註定失去比從未擁有更爲折磨。與其注視着微茫的火光苦苦祈求它不要熄滅，直接去掐滅那一點光芒都要更爲簡單。
在防護力場的包裹下，他們的小車衝過大氣層，燃起一陣火花。青枝吞下未盡之言，語氣輕快地轉移話題道：“總之，希望紅色星系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人了——至少別讓他的提案通過！”
“不會的，小綠。我會看顧着這裏的。”博士轉頭對她悲傷地笑了笑，“很長時間裏我無家可歸，地球是我的第二故鄉。再之後或許就是這裏。大宇航時代之後，人類的足跡遍佈整個宇宙，到處都是人類的殖民地，但你們很特別——”
“你看見這個方向嗎？這裏再往地球的方向五百光年，共產星際號曾途徑之處，有一個低級文明星系。更加富饒，沒有礙事的小行星帶，原住民還處在冷兵器時代。在物資緊缺的條件下，你們最終卻選擇了更爲荒蕪遙遠的紅色星系定居。”
“選擇建設開荒而非殖民入侵，我很喜歡這一點。”博士讚歎般總結道。
青枝放鬆地趴在前車窗，歪頭望向博士：“能和我講講你的故鄉嗎？”
青枝做足了被拒絕的準備——她還記得當年她第一次提起這個話題時博士的迴避與抗拒。
不料博士鬆開方向盤，露出了悲傷而懷念的神色。他仰頭望向遠方，雙眼閃閃發光，彷彿真的在虛空中重新看到了他所描述的故鄉——
“伽裏弗雷，他們曾經稱之爲七大星系的明珠。一望無際的紅草地，流溢金色的天空。在大陸茫茫無際的原野之上，在羣山之間，矗立着時間領主的城堡……”
“時間領主，他們是宇宙中最古老、最強大的種族，高高在上，俯瞰整個宇宙。他們發誓只去見證，絕不干涉……”
在博士嘆息般的講述聲中，在星海之間，搖搖欲墜的小小泡泡裹着他們的玩具車，向小行星帶邊緣的藍色電話亭駛去。
青枝趴在胳膊上靜靜聽着博士的敘述，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很喜歡這臺小車，尤其喜歡它的緩慢、逼仄、不舒適。
在這臺小車上，時間被拉到無限漫長，彷彿即將到來的告別永遠不會到來——彷彿在這個瞬間裏，她同身後那個星系智腦裏的自己一樣，與博士擁有某種程度上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