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
博士的聲音在她腦中迴響。青枝捏着音速起子，大腦飛速轉動——聲波促進世界樹生長，閃光抑制紅藻結合，但她並不知道這兩隻手的刻度分別對應哪一項干預指標。正常來講，只要關閉抑制紅藻結合的干預閃光，世界樹就可以減少對博士的能量攝取，促使它選擇紅藻作爲能量來源。
而最保險的辦法是兩項干預同時反擰——抑制世界樹生長，促進紅藻結合，這是最大可能釋放博士的方法。
但這和博士的一切囑託相悖。
被抑制的世界樹不可能有能量再次開花生產下一代的精靈，這一代精靈會在下一個五百年之前就衰弱死亡，無法在正確的時間歸根，從而導致整個繁衍循環的中斷。
如果紅藻的影響沒有消除，這一代精靈還會在毒素的影響下掀起盲目而狂熱的戰爭，直到它們消亡，世界樹枯萎。而此時紅藻擬態徒勞地代替世界樹，整顆行星向內坍塌爲黑洞。
她要做出的，是一個滅世的決定。爲一個種族，一個世界，甚至周邊的星球，按下毀滅的按鈕。
青枝有些厭惡地發覺，自己居然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決定的可行性。
冷靜，冷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人類天性的軟弱常常促使他們做出殘忍的、盲目的、更爲容易的選擇。青枝深深吸氣，試探着右手反向擰住音速起子——閃光沒有改變。那就是右手對應世界樹生長，順時針促進，逆時針抑制。
青枝試着把這個指標逆時針擰到盡頭，幾乎在同時，整個世界樹根鬚構成的穹頂猝然黯淡下來，原本明亮潔白的熒光只剩下一點微弱的暖色。晦暗不明的微光之下，奇形怪狀的根鬚彼此映射，在地面上投下無數模糊而怪異的影子。
青枝穿過過重重根鬚，把手放在博士的脖頸上，閉上眼睛，感受着他冰冷而微弱的動脈搏動。他的生命體徵在衰竭，他沒有重生的機會，這一點曾讓她暗自竊喜的消息此刻卻讓她如剜心般痛楚。
青枝清楚地意識到，她其實根本不在乎博士以什麼面目與她相見，她甚至可以不在乎他們能否再相見。
如果我做這個惡人……他會恨我，他也會活着。殘忍的念頭如雜草般瘋長，彷彿有惡魔在她耳邊一遍遍低語——握住那把起子，反向旋轉，毀滅這個星球，拯救他。
青枝如同被蠱惑般，收回手放在音速起子的另一側旋鈕。在她即將動作的前一刻，忽然聽見一聲微弱的輕咳：“咳……小綠？”
青枝一愣，立刻撲到根繭之上，胡亂伸手確認博士的生命體徵。她的指尖按過他皮膚下那些縱橫的根鬚。青枝在開口之前，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大聲抽噎：“博士？博士？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答應過我！你說世界樹只會吸取時空的能量！”
博士似乎極爲虛弱的樣子，微光之下，只能看到他略微動了動嘴脣，發出幾個模糊的短音。
青枝抱着堅硬的根繭，湊過去把耳朵貼在博士的脣前，終於聽清了他所重複的句子——“別那麼做。”
青枝聞言如遭雷擊，只呆呆地張嘴重複道：“什麼？”
“我會想到其他辦法的……別那麼做，小綠，你比那要好很多……”博士用微弱而模糊的聲音懇求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承受不了這個的。”
“……你不是這樣的人。”博士固執地重複道，“小綠，別這樣。”
“哈，你會失望，會厭惡我，會永遠不再見我。”青枝雙手握住音速起子，彷彿害怕聽到對方的回答一般，情緒激動地自顧自說了下去：“你是不是從來不愛人，博士？”
“你愛正義勝過愛人，愛人勝過愛自己，還要要求別人與你懷有同樣理想。你瘋了嗎？我們這些平凡的、庸俗的、淺薄的人類就是如此，爲了愛，連放棄愛本身都在所不惜。”
“聽着吧！博士！別想控制我爲了你做多麼高尚的自己，你厭惡我也罷，對我失望也罷，我要你平安勝過這個宇宙平安，我愛你愛到不在乎你恨我——這就是我的真心，這就是我令你失望的本心。”
說完這段話，青枝不受控制地涕淚橫流。她顫抖地握着音速起子，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着什麼驚天動地的告白，彷彿有一個更爲冷靜的自己俯瞰着她情緒失控。話音落地的剎那，那個更爲冷靜的她猛然擰住音速起子——如同天光乍亮，整個世界被刺目的白包裹。
光芒亮起的同時，手心的音速起子因爲超功率運載變得極爲滾燙。青枝閉着眼睛，忍着劇痛死死維持住自己所擰的方向半分不動。涌動的強光隔着眼皮只能顯現出模糊的粉，所有激烈的情緒被抽離，青枝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清醒，她在腦海中瘋狂覆盤着整個過程，思考着種種細節與可能性，思考自己這一步險棋成功的概率。
力竭倒地的前一刻，青枝似乎聞到了皮肉的焦香。頗爲荒誕的是，她腦海裏最後一個畫面不是博士悲哀的面孔，不是參天的世界樹，不是詭異的紅藻，而是某一個傍晚，夜市小攤鐵架子上，塗着蜂蜜滋滋作響的烤豬蹄。
時間彷彿過了一瞬，又彷彿過了無窮久。青枝感覺手心被什麼涼涼的東西包裹，意識逐漸回籠，她眨眨眼睛，發覺自己在塔迪斯的控制室裏，而博士正半跪着，垂眸給她手心的燙傷塗一些粉色的膏體。
她無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輕鬆與狂喜。
“世界樹把塔迪斯還給你了？我賭對了，是不是？”青枝啞聲開口道，“他們成功結合了。”
青枝出聲音的一刻，博士彷彿被燙到一般，鬆開了她的手。青枝不解地看着他怪異的反應，追問道：“我成功了，是不是？”
“唔……是的。你做得很好。”博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避開了與她的目光接觸，站起來調試控制檯的參數，“聰明，也非常冒險，但我喜歡這個解決方式。嶄新的種族，嶄新的傳承，卻延續了逝去的一切。你做出來一個非同凡響的選擇。”
“其實你按照我說的做也會成功，但不會這麼好——我會虛弱一陣子，然後我們還得找顆星球安頓紅藻。”博士操控着塔迪斯移動，低聲道，“但我不會死的。別那麼擔心。這是最後一次重生，我不會讓自己置身險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