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側了側頭,敏銳地覺察到對方輕描淡寫之下微妙的遺憾與釋然。她只怔愣片刻,就把思緒重新拉回當下的困境:“那你要怎麼做?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博士鬆開她,輕快地打了個響指:“就等你這句話呢。”

    “讓我想想……”博士掏出音速起子,邊調節喃喃自語道:“聲波頻率、誘變閃光……促生長,抑制雜交,一點簡陋的生物學干預,哈,剛好是音速起子能做到的。所有的參數都調到極限了,應該能,或許能,大概能……不管怎麼說,拿着這個!”

    青枝伸出雙手,靈活地接到博士拋來的音速起子。她摸了摸筆身,很奇異地沒有聽到平時它啓動時的嗡嗡聲。青枝感受着指尖的輕微震動,猜測這把起子大概正播放着人類聽閾以外的聲波頻率。

    “我已經設置好乾預參數了,聲波促進世界樹生長,閃光抑制紅藻和世界樹結合,這樣世界樹就會去尋找新的供能渠道——也就是我。這兩種干預方式分別獨立作用於兩者。但我們需要面對的物種太龐大了,一個是種羣龐大,一個是個體龐大,需要保持這個數值極限運作才能勉強起到作用。”

    “所以你必須維持住音速起子的生物干預……”博士走到青枝身側,握住她握着音速起子的雙手,示範道,“非常簡單。放在這兩個刻度上,右手順時針,左手逆時針,擰到最大值。在世界樹與紅藻的整個分離過程中保持住這個參數。”

    博士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地包裹着她,捏着青枝的手指引導她對準按鍵與刻度。隨着博士的動作,音速起子極爲明亮地閃爍起來。世界樹根鬚上游走的血脈形狀隱隱顫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青枝覺得那些紅藻似乎開始有了躁動潰散的徵兆。

    “好了!”博士輕快地鬆開了青枝的手,“現在我還有最後一個任務要交給你,最後的,最重要的——”

    “打我一巴掌。”博士眨眨眼睛,輕描淡寫地宣佈道。

    “什麼?”青枝張大了嘴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什麼問題,難以置信地再次重複道,“……你說什麼?”

    “給我一巴掌,一拳,什麼都行。”博士站到最爲茂盛的根鬚中心,轉頭伸出臉頰對着青枝勾勾手指催促道,“快點。”

    青枝腦子一團漿糊,猶豫地鬆開右手,試探着拍了一下博士的臉頰:“像這樣?”

    “噢!太輕了,我需要一些痛感,有點血更好。需要一些催化因素……”博士甩甩半溼的頭髮,活動了一下指關節,“算了,我自己來——”

    “等等等等……如果這是你要求的。”青枝深吸了一口氣,拿出平日裏訓練的發力技巧,從腳底到指尖肌肉發力,用把整個人甩出去的力道掄圓了胳膊——正手接反手,無比順暢地扇了博士三個巴掌。

    三聲清脆的響聲迴盪在海底。青枝下意識地倒吸一口冷氣,就好像被打的是她自己一樣。博士的兩頰浮現出一片巴掌形狀的紅痕,大概是牙齒磕到了嘴脣,脣角的破口如期滲出一點殷紅的鮮血。

    青枝咬了咬嘴脣,既覺得不忍,又莫名地有點想笑。她有點緊張地扶正了博士的下巴,用指腹擦去他嘴角的血漬,支支吾吾道:“你還好嗎?”

    “哦……這確實蠻疼的。”博士揉了揉下巴,神情很快就從意外變成了一貫的自如,他眨眨眼睛,“謝謝。剩下的交給你了。”

    博士什麼也沒有解釋,就猛然向身後茂密的氣鬚根倒了下去。

    青枝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拉住他。

    然而彷彿被不知名的能量吸引,無數銀白有光的根鬚向博士飄搖而來。四周那些發光的根鬚彷彿突然從石質變成了柔軟的絲質,層層疊疊地向博士包裹而來,先她一步接住了博士的身體,又開始圍繞着他纏繞依附。

    萬千根鬚之中,他閉着眼睛,意態安詳,彷彿一顆發光的繭。

    青枝來不及驚愕,幾乎在博士根鬚被接住的同時,便死死握住了音速起子。她雙手擰緊,依照博士的囑託,把參數維持在最大閾值。也許對於世界樹來講,手裏的音速起子正在轟鳴。但青枝感受到的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過去,在不安與擔憂之外,她更感受到一種曠野般的孤獨。博士醒着的時候,這裏是異星奇景,是無盡冒險,是她願意用一切來交換的時空旅行。

    但當他不在她身邊時,不對她發表那些喋喋不休又難以理解的專業術語演說,不大聲抱怨不冒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把事情攪得一團亂,不扯着她一頭扎入最危險的漩渦在生死之間遊走又全身而退——她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這種旅途的孤獨之處。

    可能是因爲之前的旅途都發生在人類社會,她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博士一個人的存在,就把所有荒蕪陌生的旅行生活填得那麼滿滿當當。他讓一切變得非同凡響,把所有怪誕的宇宙奇景變成了他們的遊樂場。

    也或許,對博士來講,她、或者說她們,存在的意義也是同樣。

    青枝擡頭看向根鬚匯攏的穹頂,那些血管般的紅藻痕跡跟着起子的頻率明滅閃爍,在這段時間內,已然彷彿被稀釋一般逐漸變成了極爲淺淡的紅。

    然而當她的目光順着紅藻走行的方向落下,才恍然發現並不是頭頂的紅在變淺,而是紅藻在向下沉澱——四周根鬚形成的柱子上,鮮紅的脈絡逐漸變得極爲穠麗而黏稠,從上往下來看,那片紅有種融化流淌的錯覺。

    舉目所及處的根鬚都逐漸被紅浸染,唯有連接博士的根鬚是純粹的白。青枝幾乎是屏息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說不清過了多久,青枝感覺手裏的音速起子燙得幾乎難以握住,而就在這時,那些液狀的紅藻漸漸從根鬚末端流淌而出,地面上積起一片薄薄的紅。

    血池般的紅色液麪投映出扭曲的圖案,光線明滅之間,青枝忽然覺得自己看見了什麼不合常理之物——然而她現在身處異星的深海下,唯一的同行者、領路人,正被一顆會生產精靈的樹變成養料,她拿着一支十幾釐米的棍子試圖拯救宇宙,很難有什麼事物比這更荒謬,更不合常理了。

    但還有一些……她精心掩藏的祕密,她與之搏鬥的黑暗面,她馴養與反噬的不明之物,它偶爾向她揭示真相,更多時候誤導她走向歧途。她是主人,是媒介,是受害者,也是感染源。她與它共生,也爲它所制。

    青枝習慣性地選擇忽略那種片刻的異樣,過分的探究往往直接導致不祥。然而徵兆的出現依然代表了某些信息。青枝忍不住更爲仔細地觀察起了博士。她湊近幾步,一片寂靜之中,腳下的紅藻液體被踩出黏稠的水聲,在根鬚的空洞之間發出出怪異的迴響。

    青枝細細看去,忽然發現,包裹博士的絲繭彷彿有些異樣。

    青枝把手搭在了根鬚構成的絲繭之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周圍的紅太過穠麗,兩相對比之下,她幾乎沒有發現,這整個絲繭都在逐漸變粉——那是血液的顏色。

    無數細小的根鬚緊貼着博士的皮膚,他的脣角有一簇極爲緊密,顏色也更爲鮮明,彷彿一朵親吻他的粉色薔薇。青枝四肢發冷地意識到,那是他嘴角那個流血的破口,她剛剛打出來的破口。

    青枝試圖拽開一根貼在博士臉上的根鬚,使盡了力氣那一點看似細小的絲狀根也不爲所動。她把音速起子叼在嘴裏,雙手用全力掰開那一根根鬚,幾乎是在活動的同時,青枝發出一聲驚恐的嗚咽——

    那截根鬚已經長進了博士的皮膚裏,活動的同時,幾乎是皮開肉綻地扯出一截浸血的根鬚。青枝受驚之下一鬆手,那截根鬚便迅速扎入了原位。

    青枝用發抖的手細細按過博士面上每一寸皮膚,驚恐地發現,表皮之下全部都是彼此勾連的根鬚形成的硬結。由於這種根鬚天然帶光,又起到了填充作用,她幾乎完全沒有發覺博士氣色上有任何異樣。

    一種紅取代另一種紅。世界樹在排出紅藻,卻在汲取博士的血液維生。

    青枝大腦一片空白,顫抖地取下嘴裏的音速起子,剛剛想重新把跌落的數值擰回原處,動作卻突然頓住——她想起博士剛剛完全用重生的話題逃避了自己對他能量來源的質疑。

    如果只是時空能量,這些鮮血又算什麼?但如果博士沒有完全的把握,又怎麼可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青枝不信任博士對自己安危的判斷,卻足夠相信他對旅伴的責任感。紅色星系的那一次,他給她留下了歸途的鑰匙,但這一次,他們都不知道塔迪斯被世界樹吞到了哪裏……

    如果他覺得自己有危險,就不可能什麼都不對她交代。但也或許,博士在刻意避免她的思維定勢。另一方面,他給她留了音速起子,她還有塔迪斯的鑰匙,也許博士足夠信任她的能力……不,如果他覺得自己可能回不來,他就不會讓她來打他,他不可能讓她承受這種負罪感。但也或許他太過自信,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因爲狂妄而以身犯險……青枝痛苦地呻/吟一聲,感覺自己腦漿都要燒熟了。

    她握着音速起子遲遲沒有動作,想着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想着博士希望她是什麼樣的人。

    然後她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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