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般的景象之下,天台上的人羣並沒有全然陷入恐慌。

    涌動的雷霆與天火之下,軍人依然自發地維持着秩序,醫護奔忙着爲剛剛逃亡中受傷的人們做緊急處理。人羣輕微騷亂,但並沒有失控的徵兆。

    在中國,最難見到的景象其實是混亂和無秩序。因爲在天災人禍前從未被辜負過,因此只要有軍人在,人民就永遠有主心骨。

    有人求神拜佛,有人驚恐流淚,有人視若平常。年輕人興奮地打卡拍照,卻發現無論如何努力都如管中窺豹,難以記錄這巨獸萬分之一的震撼之美。人們竊竊私語,猜測這是海市蜃樓、天氣奇觀,某種大型的幻覺實驗,或者敵對勢力的祕密陰謀。

    但在一片嘈雜中,有一些人,有一些曾在逃亡起點的人們見證過真實的神蹟。他們知道,在烈火與雷霆之間,在那絕無生機之地,有人爲他們的安危殊死一搏。

    他們定定仰望着天空中的巨獸,想象着在現實生活的暗面,他們某種意義上的同僚一直在與什麼樣的危險做着鬥爭,並全心全意祈禱着她能夠安全歸來。

    “她會沒事的吧?”林慧忙碌地爲燒傷的隊員消毒傷口,半晌才如同隨口一提般,小心翼翼地確認道。

    “我……”那個一直盯着手上地圖的男人似乎如夢方醒,面對林慧滿懷期望的眼神,也只能張口結舌地動動嘴脣,他知道得太少了,能做出保證的更是沒有。

    “當然,當然,她當然會沒事的。”某個歡快又篤定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小綠,我親愛的、非凡的、滿口謊話的小姑娘,我只需要修好這個該死的——”

    護士和軍人都目瞪口呆地轉頭看向這個突然插入他們對話的男人,對方跟着說話的重音,惡狠狠地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手錶。意識到他們的注視後,穿着清潔工衣服的男人眨眨眼睛,邊後退邊揮舞着雙手:“哦!不好意思,我打擾你們了嗎?別在意我,繼續,呃,繼續消毒吧——嗷!”

    男人痛呼一聲,隨即莫名露出了驚喜的神情,喃喃自語地開始在空氣中上下摸索着什麼——就好像那真的有一堵牆一樣。這場面活像一場滑稽的啞劇,林慧他們對視一眼,揚了揚眉毛,深覺目前的場景對大家的精神刺激還是太大了。

    “奇怪,那個人呢?”林慧包紮好傷口後一擡頭,忽然發現剛剛還在空地前手舞足蹈的清潔工不見所蹤。她皺起眉頭,仔細回憶一下,這個面孔好像也沒有出現在過她的科室……

    沒等她細想,下一個患者已經呻/吟着請求她的幫助,林慧拎起急救箱,轉眼就把剛剛的疑惑拋到了腦後。

    不同於地面上人們的猜想,在所有雷電與狂風的中央,反而保持着一種詭異的平靜。那些雷暴與狂風被鯤寬大的兩翼推開,只能徒勞地圍着它打轉,藍色的火焰隨着它的振翅如水沫般向外飛濺,像是某種奇異的、天空中的水波。

    青枝艱難地站在成型的鯤鵬背上,一時間只覺得震撼到難以呼吸——當然,在這樣的高度,如果不是依然鯤獸保持着共態,她也確實無法承受高空的缺氧與寒冷。

    鯤獸背部的表皮溼潤,富含油脂的皮膚踩上去有種詭異的綿軟感。青枝能感受到它欣悅的情緒,感受到它清晰而輕盈地召喚着同類。很奇怪,巨型的鯤對她思維的影響反而沒有單獨的石鯨強烈,可能是因爲太過龐大,反而足夠溫柔而寬宏。對於鯤來講,自己可能不過是背上的一隻小小飛蟲。

    青枝拍了拍臉,讓自己從極度震撼的奇景中冷靜下來。她當然想過這個時候怎麼辦——青枝扶住揹包的肩帶,寄希望於這個在不知多少年前的老式飛機裏找出來的跳傘包足夠靠譜——天知道,塔迪斯里居然有個停機坪!

    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怎麼走到鯤獸的邊緣。

    正當青枝試圖挪動雙足時,整個人忽然僵住——她感受到了溫柔的,滿懷愛意的強烈挽留。某種聲音,某種意志,如同短暫破碎的低語迴響在她耳畔。

    它不是完整的,它需要她在這裏。

    這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感覺。青枝跪俯下身,輕輕觸摸着鯤獸溼潤的皮膚,慢慢說道:“你不需要我,如果你還有散落的同類,我可以去幫你尋找。”

    『不。它們被人類佔據了。它們聽不到我的聲音。』

    青枝遲疑良久,才意識到鯤獸所指的似乎是那些鯨人棺:“但我也是人類啊?我不可能真正成爲你的一部分。”

    『不。你不是。你不完全是。』

    感知到這句低語時,青枝整個人彷彿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她如同被燙到一般迅速縮回手,拔腿向鯤獸的邊緣奔跑。她說不上自己是恐懼還是憤怒,只覺得想要跑開。破碎的低語依然斷斷續續地向她傳達着碎片化的信息——『不屬於這個宇宙』,『回去』,『污染』……最後,所有低語都轟鳴着匯聚成同一個聲音——『別走!別走!別走!!』

    震耳欲聾的意念吵得她頭痛欲裂,那些原本被鯤翼推開的藍色火焰在她身後蜂擁席捲,步步緊逼。青枝一手拉住傘包的開關,徒勞地捂着耳朵用盡全力閉眼狂奔,以免對高空與火焰的生理恐懼拖慢她的步速。

    這條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疲憊讓時間感變得過於遲鈍,青枝感覺自己的皮膚在燃燒,雙腿沉重,肺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團火。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跑出去了很遠很遠,期待的失重感卻始終沒有來臨。她幾乎疑心自己已經成爲了一具奔跑的白骨,或是重複着最後記憶的、全宇宙最爲巨大的鯨人棺。

    就在青枝幾乎精疲力盡時,她猛地迎面撞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幾乎是同一秒,青枝就感受到了鼻子裏涌出兩道熱流。就在她失衡向後倒地的瞬間,一雙鐵臂狠狠地勒住了她,近乎粗暴地攬到了自己懷裏。

    太緊了,那個力度幾乎是想要把她活活勒死。青枝睜開眼,下意識地想要掙扎,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在她耳畔譏諷道:“看看這是誰——騙子,竊賊,瘋丫頭,小綠,我的小綠,你都在做些什麼啊?”他的尾音惡狠狠地壓低,既像極度剋制的暴怒,又像實質上的威脅。

    “我警告過你,我用盡一切辦法告誡過你,我讓你回來,我承諾原諒你!你是怎麼做的,你是怎麼回答我的?”

    “博士!”青枝幾乎不敢置信地,用同樣的力度緊緊回抱住他,明明剛剛還在爲他的到來生氣,青枝此刻卻難以自抑地發出一連串咯咯的笑聲,“我看到你了!我後來才意識到……你怎麼過來的?等等——你沒被發現吧,你不能和那些人自我介紹說你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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