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的火焰在鯨魚間緩慢傳遞,明明是毫無實體的幻影,人們卻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熱意。話音落地,女孩勒住鯨魚的側鰭,猛然拔高,奇蹟般引領鯨羣消失在了天花板之上,徒留原地的人羣久久寂靜。

    過於震撼性的畫面帶走了所有理性和判斷力,人們一時間甚至無從困惑,無從發問,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們聽見她說的了,我們只有一個小時!”被塞了紙條的男人猛地拍了拍桌子,強行喚回大家的理智,雷厲風行道,“工作人員原地組裝燃/燒/瓶,兄弟們一人拿一個火機,有前哨人員嗎?你先去探路,剩下的人,組織患者列隊,統計人數。五分鐘後在這裏匯合。”

    人們在慌亂的時候,往往更容易依賴簡單的命令。軍隊的服從性和執行力被髮揮到極致,事情瞬間被理得條理明晰。所有人快速行動起來,各自奔向自己的任務。

    只有那個清潔工,在一片嘈雜中,仍怔愣地望着女人消失的地方。

    “哦……小綠,我親愛的小綠,你都做了些什麼啊……”博士喃喃道。

    青枝正以極大的專注度對抗着鯤鳴的侵蝕。

    在她乘坐塔迪斯返回的過程中,青枝重新閱讀了錄像帶,逐漸理清了兩個宇宙研究所的實驗思路,以及國家對組織所採取的措施。

    在john的宇宙,研究所或許是獨立於療養院所存在的,他們所得出的所有結論都是基於青枝宇宙的研究所特點。這兩個宇宙最爲特殊的共同點就是鯤的分/身。而失敗的空間摺疊,鯨鳴的彼此呼喚,讓兩個不盡相同的研究所彼此重疊,產生了一種混合式的虛假現實。

    青枝甚至猜想,兩個宇宙的石鯨或許屬於同一只鯤。從北海徙於南冥,既然鯤的遨遊不受困於物質空間,那麼它所遷徙的海洋,是否有可能是兩個宇宙?對於鯤鵬來講,她的宇宙、john的宇宙,不過是被“陸地”隔絕的兩片星海。

    再沒有更好的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牽引了。而藉助john的幫助,她把所有的石鯨都帶回了自己的宇宙。這是一個機會,讓石鯨化鯤迴歸深空。但即使她能解決這個問題,研究所和療養院共存的空間也瀕臨破碎,更別提組織的人體實驗與國家力量的初步調查。

    事態太過複雜了。青枝手腳發冷,近乎恐慌地思考着全部的可能性,而後她意識到,她沒有時間,沒有計劃,太多災難要避免,太多生命要拯救……她所能效仿的唯一一位足以處理任何難題的模板,就是博士。

    想想博士會怎麼做。她要行動起來,不斷思考,足夠瘋狂,聽從本能——而後所有解決方案會如有神助般源源不斷地涌進她的大腦。

    【把塔迪斯着陸在頂樓……】

    錄像帶塌縮成了另一個宇宙的她的實驗記錄,楊平在john宇宙裏在研究所內調查,那麼在這個宇宙,他恐怕還沒有找到研究所的入口——因爲這一整支特戰隊員作爲患者在失蹤名單上。他們可以幫助她。

    【擴大塔迪斯的防護罩,封鎖整個瀕臨破碎的空間……】

    石鯨在宇宙間的轉移中消耗了大量能量,它們暫時不會威脅到他人的安全。但只要有這些幻影般的藍鯨存在,整個空間就處於高度擾動的狀態。她得讓所有石鯨合爲一體,重新化鯤。

    【越權鎖死所有的門關,根據結構圖讓塔迪斯規劃出一條能夠通往頂樓的營救之路……】

    研究所在那個宇宙是用死刑犯進行瘋狂的實驗,而在這個宇宙,他們把研究所藏進這裏的目的是什麼?青枝沿着走廊奔跑,所有禁閉的門關在她一念間漸次打開——實驗。目的是實驗。死刑犯不夠強大,研究員以爲石鯨的復原需要更爲強健的個體,他們把目標放在了軍隊人員上。

    【闖進整條營救路線的起點科室……】

    想想博士會如何做——不,想想我應該如何做。青枝在模仿中逐漸冷靜下來,博士是一個控制狂,他能力卓越,又對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高要求,希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但他同樣信任人類的能力,信任他們本身擁有希望的光輝。

    而她,她從來是能力有限又足夠幸運的那個,是爲了渺茫希望搏上一切的那個。

    她沒有拯救衆生的能力。如同過往每一次危難,她要讓他們自救。

    在那隻鯨影穿過窗戶探頭向她時,青枝的念頭前所未有的通達。石鯨用同頻鯨鳴和熱量增熵,跨越時空跨越宇宙壁壘彼此結合,這種存在甚至凌駕了一切空間原則。而研究所可以長久將石鯨拘禁於一個被隱匿的空間,他一定有一重保險。一重驅逐羊羣的柵欄,立在麥田邊的稻草人……

    又或者,一段風鳴徹夜不息的走廊。

    【去模仿夜裏走廊內風聲的旋律……讓被激活的石鯨向聲源靠攏……】

    鯨人棺的原理是同化。而如果,我接受這種同化,但抗拒完整的結合,這種中間態可以讓我成爲鯨羣的一部分。想到這裏,青枝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把手輕輕放在了鯨影的前吻,回想着實驗時她所感受到的引力,主動去接受那種侵蝕——直到她感覺手下真切地摸到了什麼。

    青枝反身騎上那隻鯨影,物質的空間變得極度抽象而模糊。三維的生物要去接受鯤的視角實在是太過艱難。

    但這還不夠。她需要讓所有遊蕩的鯨影向她靠攏,在這些鯨影恢復能量,去試圖捕獲人類之前,她得成爲最鮮美的那一塊食物。只有所有石鯨都向她而來,這個空間的人類才暫時會是安全的。

    計劃佔據了她全部的思緒,青枝不假思索地對發問的人羣答話——她甚至來不及考慮她說了什麼,或對方能否理解。應答之間,青枝終於點燃了與她結合的石鯨。火焰燃起的一刻,那種吸引力變強了無數倍。

    一萬種畫面在她眼中閃過,一萬種聲音在她耳邊嘶鳴,空間形態和物質世界實在顯得毫無道理,青枝只覺身處於無垠的藍,而無窮無盡的孤獨中,愛的本能如此永恆。她難以不沉湎其中,而所有孤獨的個體都在呼喚着她合爲一體,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她是某個集羣的一部分。

    遵照着本能,她下意識地引領鯨羣升空,樓板和水泥並不能構成阻隔,她甚至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遨遊於物質之海的感受太過強烈而甘美,而那種愛意……那種極具吸引力又近乎永恆的歸屬感……

    青枝在意識朦朧中斷斷續續地哼着歌,越來越多的鯨慢慢升空,加入了她的身邊。燃燒着,歌唱着,她處於天空與雲端,身邊是千萬頭凌空漫遊的鯨。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吸氣,對抗着越發龐大的,鯨鳴的催眠和侵蝕。

    一切都很模糊……她努力回想着自己的計劃來維持自我與理性,她所委託的人能不能成功營救出所有科室的患者?他們是否會和研究所的人正面衝突?她交代清楚了嗎?她是怎麼說的來着?每一個念頭都在飄遠,她的思維逐漸被純粹而空曠的藍佔滿……

    忽然,青枝如臨深淵,涼意來得兜頭蓋臉毫無道理。她的腦海中隱約浮現了一張臉,一個名字,一段對話……她怎麼可能忘記,她怎麼如此輕易地忽視?她幾乎是立刻從那種虛無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因爲太過驚懼,而無意識地開始發抖。

    張強,他的化名。這是一箇中文版的johnsmith。

    博士在這裏。

    這是第一次,這個事實帶給她的不是心安,而是恐慌。感知屏蔽器對於組織來講是太粗淺的手段,他們甚至有萬靈證的抗性訓練。青枝幾乎從恐懼中感受到了怒意,她做了這麼多,就是爲了他可以不必來到這裏,他爲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呆在雷霆神殿,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他把自己直接暴露在了組織的勢力範圍內——一旦發覺了他就是博士,哪怕被鯨石污染,所有組織的研究人員只會將狩獵收容他作爲第一目標。

    焦慮與恐慌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比起莫名的感召,博士的安危完全佔據了她的大腦。讓她終於開始有能力注意到身處的環境。人羣在天台上逐漸彙集,青枝努力地在模糊的一片腦袋中尋找博士的發頂。他在哪裏?他會被發現嗎?

    然而很快,青枝就沒有餘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電光轟然閃爍——她本能般迅速站起,在鯨背上岌岌可危地維持住平衡,下一秒,隨着一陣“地動山搖”,她腳下出現了一片近乎無垠的藍色土地——

    青枝在颶風與雷鳴中,遲鈍地意識到,這是鯤。

    兩個宇宙、無數歷史中散落的石鯨雕像,正在她腳下摶扶搖,擊雲水,化爲不知幾千裏的古老存在。

    在天台的人們眼中,萬鯨朝聖般升空,沒入雲霧之中。隨着鯨羣的歸位,熱浪燃燒間,空氣中的水蒸氣逐漸蒸騰爲雲,螺旋升騰。藍色的火焰在雲層中傳導蔓延。空中發出巨響,雲層中隱隱的電閃此刻忽然爆發,雪白的雷霆攜火光劈向地面。

    隨即,燃燒的藍色雲層像啤酒沫一樣膨脹,無數道電光撕裂了天空……天空中的暗影在不斷膨脹,雲層中的東西兩翼在不斷拉長延伸,某種宏大的、古老的存在籠罩了他們的上方,那種震撼人心的威壓帶來的戰慄直擊靈魂,令人近乎拜倒。

    2003年的盛夏,有鯤在天,其翼若垂天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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