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踏出塔迪斯的時候,第一感受就是撲面而來的綠。塔迪斯似乎停在了一片茂密山林之中。那種獨屬於熱帶地區的旺盛生命力在植物身上展現爲一種狂野的美,無數植物在生長,無數昆蟲在鳴叫,舉目所及之處綠意盎然。燦爛的陽光從高空灑落,穿過茂密樹葉在地面投射出翠綠的光斑。

    一切都是綠色的,這種綠透着狂野的生命力,卻也讓青枝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沁髓蝕骨的冷意。萬物快速生長也快速衰落,盛極的生命總讓人聯想到死亡。

    “好奇怪。”青枝環顧四周,喃喃道,“我覺得既美麗又恐怖。”

    “宇宙中大多數美麗的事物都是如此,美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恐怖。”博士舉目遠望,興頗具深意地回答道,“看!那邊應該就是他提到過的工廠了。”

    青枝定神望向博士所指的方向,才注意到到她所尋覓的工廠遺址近在眼前。茂密的植被幾乎覆蓋了人類文明活動的所有痕跡,塔迪斯剛好停在了廢棄的鐵絲圍欄邊緣,依山而建的巨大工廠隱沒在穠麗的綠意中。

    青枝深一腳淺一腳地邁向那片頗爲宏偉的廢墟。不知名的爬藤植物覆蓋了極高的牆面,高處破碎的玻璃窗結滿了厚厚的灰塵和污漬。廠房正面差不多有五層樓的高度,通體由紅磚砌成,斑駁的牆面上還能看到一些三線建設時期紅漆標語的殘痕。

    “克服一切……,使敵人……”

    “新……上三線,備戰……爲人民”

    青枝望着那些斑駁的字跡,暗自猜測着廠房的用途——三線建設的歷史背景極爲特殊,中蘇交惡,美方緊逼,四周強敵環伺,彼時尚未在世界領域站穩腳跟的新中國國運繫於一線。而科技的受限、重工業基地的集中讓被動防禦成爲不可能。

    所有分析結果都極不樂觀,爲了在這場尚未發生的戰爭中爲我們贏得一點獲勝的可能,政府決定把國防工業和基礎工業向更易防守的中西部地區進行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略轉移。

    國防,武器,通信,化工,運輸,農業……這場傾舉國之力的戰略調整和基礎建設囊括萬象,也聚集了無數當年各個領域的高精尖人才。即使中美破冰最終預想中的戰爭並沒發生,即使很多工廠和項目因爲選址過於偏僻而最終放棄,三線建設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的工業發展格局。

    這個工廠的規模和選址……不太可能涉及通信、運輸或者農業。化工?又或者武器?青枝沉思良久,卻捋不出多少頭緒,她下意識地求助博士:“那個時間段你曾來過我們這裏嗎?有任何猜想嗎?”

    “不……我那時在忙一些其他事情。”博士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那幾行字跡,神色出奇地凝重,“不管怎麼說,先進去吧。”

    青枝正想順着牆體摸索出正門的方位,博士卻徑直走到牆面的一個角落裏,伸手在茂盛的藤蔓下摸了摸。他聞了聞手指,順手把黏稠的樹汁蹭在葉子表面:“他們是從這裏進去的,藤蔓的斷茬很新鮮,進去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跟上。”博士撥開垂落的藤蔓,露出了工廠外牆的一處破口,率先走了進去。

    青枝深吸一口氣,跟着博士鑽了進去。

    “咳……”青枝進入工廠時,聞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黴味,既像空氣不流通引起的回潮,又像什麼黏稠的腐爛味道。工廠內的氣溫遠低於外界,青枝感到一種強烈而潮溼的涼意緊緊貼在後頸的皮膚之上,細微的空氣流動都會引起一種什麼東西對着頸後吹氣的錯覺。

    少見的,青枝感覺一陣心慌,興奮的交感神經促使血管收縮,她感覺四肢發冷,整個鼻腔卻又熱又脹。黑暗和寒冷似乎會喚醒人類本源的恐懼,聯想到陳峯他們的經歷,那種心慌感幾乎變成某種極爲不祥的預感,她忍不住加快腳步跟上博士——

    嘎吱一聲,一片寂靜中的脆響讓青枝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反應了一下才發覺自己似乎踩到了什麼。青枝和博士對視一眼,同時低頭看向了腳下磷光爍爍的蝴蝶屍體。

    青枝這纔回過神來,她從口袋裏抽出強光手電筒,旋轉焦距讓明亮的白光散射在整個空間內部,高窗、蝶屍、樹影,空曠的廠房裏蝶屍堆積,房間中央的暗影來自於幾臺鏽跡斑斑的大型機器——青枝立刻認出來,這裏就是陳峯放出視頻中的場景。

    博士蹲下來撫摸蝶翅的磷粉,細碎的閃光從他指尖浮動又飄落。博士聞了聞,又舔了一口手指上的粉末。青枝出聲阻止不及,卻看見博士眉頭明顯皺了起來。

    “不太對勁,這種蝴蝶不是天然形成的——等等!”青枝想要蹲下觀察,卻被博士大聲喝止,他掏出音速起子對準青枝,規律頻閃的綠光在咻咻聲中從上到下在青枝身上劃過。做完這一切,博士彷彿鬆了口氣:“好了。”

    “發生了什麼?”青枝不敢掉以輕心。博士對大部分謎團和危險表現出興奮甚至狂喜,這個人有點追逐毀滅的、恰到好處的瘋狂。但從見到工廠起,博士沉默得有些過分。沒有充滿專業術語的誇誇其談,沒有奇怪的動作和高昂的情緒,博士一反常態地表現得剋制又警惕。

    青枝懷疑博士知道些什麼,而且那絕對不是什麼好的信息。

    博士對她搖搖頭,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只是從她手中接過了手電,照向了地面厚厚一層灰塵上尚且新鮮的腳印:“跟上他們,我們得阻止他們回到母體身邊。”

    “母體?”青枝注意到了這個熟悉的用詞,蝴蝶的屍體,空氣中的微塵,被影響的人類和核心的母體——這種熟悉感讓她想起另一次與博士的歷險,一個大膽的猜測涌入腦海,“是有什麼外星生物的影響嗎?”

    “不算是,不完全是。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但希望我是錯的。”博士面色出奇沉重,追着地面上的腳印快步前行,青枝注意到他儘量繞開了地面上凌亂的蝴蝶屍體,於是也依樣照做。

    籠罩在心頭的恐懼感並沒有消散。青枝卻不願意顯得怯懦——她在這方面有種離奇的要強——青枝努力不去注視四周龐然的黑暗,儘管那黑暗如同某種巨大的實質之物沉甸甸地壓在她肩頭。她同樣試圖忽視地面上閃爍的磷光,幽綠或淡藍的蝴蝶花紋在模糊的光源映照下像無數只閃爍的眼睛。

    青枝越往前走,越意識到這個地方的蝴蝶死亡不可能是簡單的迷宮效應。這些屍體如同某種充滿詩意的不祥之兆,如同腐木滋生真菌,豔麗的屍體像是工廠本身生長的一部分。

    直到青枝一頭撞在博士寬闊的後背,才從風聲鶴唳的遐想中驚醒。博士似乎這才注意到什麼,低聲嘟噥道:“抱歉。”

    在青枝反應過來他爲什麼而道歉前,博士極爲自然地把她攬到身前。他堅實的雙手搭在青枝的肩膀上,手電筒的光源從青枝的肩側照亮了地面上凌亂的腳印。奇異地,在這個保護意味的半擁之下,那沉重而龐然的黑暗也似乎被隔絕這小小一方天地之外。

    “這個腳印消失的地方……”青枝定了定神,爲眼前情景的費解皺起了眉毛。灰塵上的腳印消失得毫無預兆,一片凌亂的腳印在前方戛然而止。

    青枝反手握住博士的手,讓手電向前照去,腳印消失的地方離廠房中央的機器起碼有十步之遠。她又將光向上打去——她的手因爲寒冷和驚懼仍略微顫抖,片刻晃動之後,強光照射之下,只看見黑漆漆藤蔓在殘梁與瓦片的縫隙中簌簌搖動。

    前後無路,四下無門。眼前的線索離譜得像柯南里的密室殺人案。

    “要看看機器嗎?這種大型的半自動化機械下面可能存在手動操控的空間。再或者傳送帶——機器距離出口太遠了,除非不生產成品,否則流水線作業一定會有傳輸的通道。”青枝試圖從一頭霧水中理出一點頭緒。

    現實案件裏從來沒有無解的線索。消失的腳印,要麼存在其他的空間,要麼是跳過了一段必須跨越的障礙,最不濟也是用其他方法僞裝了腳印。青枝想要看博士的表情,卻發現他擡頭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什麼東西。

    她剛想開口詢問,博士面色一緊,關掉了手電筒,大叫一聲:“跑!往機器下面跑!”

    沒等青枝適應光線消失的黑暗,就聽到了無數窸窸窣窣的碎響,整個天花板頂部都在顫抖,青枝被推搡着向前奔跑,她在混亂中屬兔擡頭望向頭頂,可強光仍然殘留在視網膜中心,她的視野裏只有想象力一片昏暗中構築的種種錯覺。

    隨着瞳孔逐漸適應昏暗的環境,青枝終於意識到天花板並沒有移動,頭頂的藤蔓也並非藤蔓——

    燈光和熱量的吸引下,倒掛在棚頂上的,無數蠕動的生物向他們頭頂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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