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嘍,有什麼麻煩嗎?”就在青枝陷入沉思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傳入耳畔。

    博士以一種近乎強硬的姿態按向桌面,分開了緊緊拉着青枝手腕的陳峯。他在兩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旁若無人地端起青枝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一屁股坐下把青枝擠到了內側的座位——這一套動作簡直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他面對着陳峯伸出手來:“你好,我是博士——如果你需要額外的情感支持,可以捏我的手。來吧,別介意,我在科爾莫哀星球還有情感支持生物的執照呢!嗷——你在幹什麼?”博士痛呼一聲,一臉無辜地瞪大眼睛看向了身側的青枝。

    青枝咬牙切齒地掐着博士的大腿,從牙縫中擠出聲音道:“正常一點,博士。”

    “你知道如果在科裏莫哀星球,你這種對情感支持生物的虐待行爲起碼要服刑三個月環週期。”博士嘀咕道,“話說回來,這個——呃,隨便什麼人,你的問題是什麼?如果沒有,我想我應該把她帶回去了,我有一些,呃,信息流寄生無脊髓環節動物的問題需要她解決——”

    “博士!別——”青枝攬住了博士原本想要拉她起來的胳膊,把他牢牢固定在了原地,“我想你得聽聽這個。”

    可憐的陳峯彷彿被這一套毫無邏輯的自我介紹弄蒙了,他深吸幾口氣,又重新把那副剛剛被青枝擊破的完美面具掛回了臉上:“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態。你好,博士,我是陳峯,平臺賬號是陳哥冒險,您可以關注一下。”

    陳峯簡單地對博士敘述了一下他想邀請木清老師“商業合作”的想法,對於探險過程發生了什麼依然含糊其辭,並不比在網絡上曾經發表過的說法多出什麼細節。

    “有趣……非常有趣……”博士沉思着,手指無意識地敲着下巴——青枝熟悉這個表情,博士遇到了無從下手卻又令他興致勃勃的謎團時,就是這種表情。

    “你在這個工廠呆了多久?”博士忽然問道。

    “呃……我們早上坐的客車進村,又徒步了四個小時左右,進入工廠的時間大約是下午了。”陳峯露出了回憶的表情,“出去的話——”

    陳峯愣住,機械地重複道:“出去的話……出去……”某種駭然的神情逐漸從他臉上顯現,彷彿他終於意識到了某種巨大的不合常理之處——

    就當青枝和博士飽含期待地望着陳峯,指望他吐出什麼令人驚駭欲絕的真相時——

    “今天真是打擾了。”陳峯突兀地起身,匆匆和博士握了握手,拿起了掛在椅背上的風衣,“木清老師,抱歉,我有點失態。合作不成很遺憾,祝您和男朋友用餐愉快。”

    青枝腦袋飛速轉了起來,都沒顧得上糾正對方的錯誤稱呼,陳峯的態度轉變太過突然,爲什麼?

    “等等。”青枝喊住了正要離去的陳峯,極爲真誠地說道,“我會幫你的,我們會幫你的——前提是你要說實話。可能你不相信,也或許你已經意識到了什麼——處理這種事情,博士比我更加擅長。”

    “拜託,坐下來談談。既然已經說到這裏,別再用商業合作敷衍我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可以找找問題出在哪裏。”青枝誠懇道。

    “我不知道……”陳峯面色蒼白,表情卻極爲冷硬,“或許我一開始就不應該找你們,你們和這件事沒有關係。這件事從我們四個開始,就應該從我們四個結束。”

    不能讓他這麼離開,青枝飛速思考道。

    “至少告訴我那個工廠的位置,既然你只說合作,那算我一份——”青枝忽然愣住,騰地站了起來,臉色忽白忽青,“陳峯,你剛剛是說四個人嗎?”

    “沒錯啊——小蝶,阿平,曉琳,我。”陳峯面色如常地開口道,“我們得出發了,小蝶在等我們呢。”

    青枝遍體生寒,她看着陳峯,像看着一個極爲陌生的東西。人類的錶殼之下,某種瘋狂而混亂的精神支配着他的行爲,而對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

    陳峯與站起來的青枝對視片刻,可能是那種冷峻而蒼白的神情震懾了他。他猶豫再三,扯了一張餐巾紙匆匆寫了起來:“如果……如果你一個月後沒有接到我的消息,我會把工廠的地址定時發送到這個郵箱。”

    “我不知道你能做什麼……”陳峯邊扒拉着手腕上的個人智腦設置定時發送,邊長長嘆息一聲,“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再進去了。我不能告訴你太多東西,知曉本身就意味着影響。我試圖掙扎過,但結果並不好。”

    青枝不安地動了動,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紙巾:“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我渠道比較廣,大部分物資一週內都能採購到,大概這週末就能到雲南了吧……”陳峯出神道,彷彿意識到不妥,匆匆對他們點了個頭,快步走出了咖啡廳。

    青枝坐下來,把十指埋進發間按揉着自己發緊的頭皮,半晌才悶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你有一臺時空機器?”博士饒有興致地問道?

    “不。我覺得他一定在某些部分撒了謊。可能還是非常關鍵的部分。”青枝出神地盯着面前的桌板,緩慢地猜測道,“如果一切確實如他所說,是非常不合邏輯的。我得查些資料……”

    青枝雙手揉着太陽穴,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雲南,三線工程,保密項目,認知錯亂,小蝶……”

    “我要找的是雲南某個客車車程在四到六小時左右的村莊。工廠生產內容是三線工程時期的保密項目,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很可能是軍工方面的。雖然當時涉密,但這種工廠需要從重工業基地調取相當一部分技術骨幹的支援,所以可以從那個時期裏支援雲南地區的工人和技術員記錄來入手,檔案、回憶錄什麼的。”青枝一口氣分析道。大量的信息在她腦海裏快速閃過,形成一條條頗具可行性的調查方向。

    “小蝶也是個值得參照的着手點,可以看看有沒有這個方面的新聞或者傳說,這個部分的調查可以等到到達陳峯提過的村落再說。”

    青枝回過神來,意識到博士正在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注視着她。青枝忍不住按着她老舊的手機屏幕在桌面上轉了幾圈,在博士的目光中極爲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有點大意了。青枝一向在博士面前僞裝初遇時的她自己,儘管漏洞百出,但當她在他面前只是個純粹而勇莽的小姑娘時,她覺得安全,覺得博士在她的人生裏從未離開過。

    但安全感令人倦怠於謊言。接到外勤任務的短信後,青枝下意識地按照着平時處理任務的方式來考慮整個調查過程,哪怕整個組織的最高等級異常就坐在她身邊喝她喝剩的半杯咖啡。

    手指無意識的規律動作緩解了她的不安,青枝若無其事開口道:“怎麼了?”

    博士斜倚着桌面,一隻手撐着太陽穴,用一種悲哀而陰沉的目光欣賞着這個奇怪的、不合常理的女孩。她……太奇怪了,她像是所有怪異碎片的集合,所有不合常理的矛盾構成的同一體。博士有時覺得,他注視青枝猶如久久注視着鏡中的自己——極度熟悉的界限會在某一個時刻被驟然打破,然後他意識到,他在注視某一種陌生的東西。

    “我有一天會弄明白你身上所有細小的、古怪的、我所不熟悉的不合理之處的,是不是?”博士緩慢地自問自答道,“……我猜會的。”

    而自認矇混過關的青枝已然開始在咖啡店的公用智腦上雙開屏幕迅速篩查着雲南地圖和客車時刻表,只把博士的自語當做了某種對於未接謎團的挑戰宣言:“當然……如果陳峯在地點信息上沒撒謊的話,我覺得我們基本上可以把目的地範圍縮小在個位數了。”

    “棒極了,塔迪斯找起來會非常有效率。”青枝興致勃勃地總結道,“比灰頭土臉地花上兩個月坐大巴和三輪方便多了。”

    “親愛的,我覺得你真的應該清醒清醒了。”博士擡起胳膊重重地敲了兩下她的腦殼,“塔迪斯駕駛第一要素是什麼?”

    “呃……”青枝捂着腦袋遲疑道,“在操作檯下面種菜不能澆太多水?遇到寫着拉的門推它就完事兒了?物質化的時候剎車踩死好在時空交界平面劃出連續性的震動聲充當出場提示音?”

    博士無語凝噎,邊拉着青枝的手腕往咖啡店外走,邊大聲說道:“塔迪斯永遠把你帶去你想去的地方和你需要去的地方之間!”

    在博士猛地推開塔迪斯那扇明晃晃寫着“pull”的大門時,青枝順勢從博士手裏掙開了手腕,悄悄把手機按了關機迅速扣下了內存卡。望着馬路對面咖啡店追出來的店員,青枝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睛——

    砰地關上了塔迪斯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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