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朱載壡等人騎行到神樞營駐地之後，天光已然大亮。
這騎過來的一路上，朱載壡只覺得後背有一股股熱氣不斷往自己天靈蓋上衝，好容易捱到大營的轅門外，朱載壡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待會就能回到馬車上好好睡上一覺了，一想到這，朱載壡的心情便存着幾分期待，但是剛驅馬進了轅門，除了守衛軍士的抱拳行禮聲外，還聽到了另一道聲音。
“微臣拜見皇太子殿下！”
一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朱載壡心中一涼，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要壞了，這覺怕是睡不成了。
朱載壡循聲望去，果然見到一個文士打扮的陌生人，正站立着彎腰拱手，身邊則是跟着匹驢。
暗自搖了搖頭，朱載壡無奈翻身下馬，緩緩走向那文士面前，靜靜地看着他。
那文士見到自己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雙黃面厚底靴，便當即擡頭看了眼，只是一眼，便又重新低下頭，高聲喊了句，“微臣緝事司百戶，徐渭，在此見過皇太子殿下！”
這人的聲音，雖然說的也是北方官話，但是卻帶着濃重吳地方言，不過好在吐字還算清晰，朱載壡能聽得懂。
“徐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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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載壡此刻已經沒有了太多激動之色，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這些日子下來，自己見過太多名人了，而日後也會見到更多。
若是每見到一個名人，便激動一下，那自己的心臟還受得住不？
“你且擡起頭來說話，。”
朱載壡看着眼前的徐渭，戴着頂四方巾，穿着寬袍大袖，不看別的，但看這這打扮倒頗有幾分魏晉名士，世外隱者的風采。
“是，殿下！”
徐渭應了聲之後，這才擡頭。
朱載壡打眼看去，這徐渭的長相倒也算方正，除了風塵之色外，就是有着一臉苦相，眉宇間更是有着濃濃的憂鬱之色，似乎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一直壓抑着他，讓他難以釋懷。
原本年輕的歲數因爲這臉苦相，卻是老了不少。
只是一眼，朱載壡便有些明白了徐渭的性格，應該是既孤傲自賞，又鬱鬱寡歡，內心鬱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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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載壡搖了搖頭，這人跟人之間啊，果然是不一樣的。
像之前那個唐順之，一臉張揚。
只差在臉上寫上“天下之人皆不如我”，妥妥地傲氣十足，就連自己這個太子，一開始也是愛搭不理，後面是找到了喫這個共同點，才慢慢起了話題。
而眼前的徐渭，則是一臉苦相。
好像全天下不幸的事都被自己遇上了，滿腹的憂愁啊，而且面對自己這個太子似乎也有些拘謹。
有趣，有趣啊，這二人性格面相居然全然不同。
一想到這，朱載壡的心思活躍了起來，也有了問話的興致，剛想開口，卻被一陣啊—呃—啊的驢叫聲打斷。
朱載壡頓時輕笑出來，望着面色有些尷尬的徐渭，以及身邊的驢，開口道，“想來你這一路辛苦了，什麼時候來的，等久了吧。”
“嘸有，嘸有，不久。”
“呃？？”
朱載壡聽得滿頭霧水，他徐渭在說什麼？
徐渭這話一出口便後悔了，那是他的紹興話，太子怎麼能聽懂。
想到這點的徐渭顯得更加窘迫了，再次拱手道，“回殿下，還望殿下恕罪，那是自家那邊的話，就是沒有的意思。”
朱載壡的眉頭微擰，有些不理解徐渭這舉動，在他看來，這徐渭似乎太過於緊張了些。
他後世的認知告訴他，這徐渭也應該是個狂人啊，是個不拘泥於禮教之人啊，怎麼現如今見面之後，畏畏縮縮。
“回殿下！”
徐渭再次一拱手，“入了官場，這上下尊卑就已是定了，再說了，是皇太子您給了我施展文才的機會，微臣此生難以回報。”
“就這兩個理由？”
朱載壡很明顯不信，徐渭這一臉愁色的表現，讓朱載壡相信徐渭還有更深處的理由，“孤不信就這兩個理由，讓你在孤面前如此約束，如此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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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年少輕狂。”
徐渭先是一愣，而後竟是緩緩彎下膝蓋，最後竟是跪在地上，語氣中更是帶着些許惆悵落寞，“臣，自以爲只要有才華就能一展心中志向，但是不曾想——”
徐渭說到這，臉上的愁色更濃，而後就連頭也低下了，“先是紹興府鄉試，兩次下來，連個舉人的功名也沒有。”
“二十五歲的時候，家裏的田畝房契又被那些族親姑舅們，給分了個乾淨。”
“等…等到前年的時候…”
徐渭此刻已經哽咽，說的話語速也很是緩慢，就彷彿春日流水般平緩，但是那雙手卻是瞬間握緊，將地上抓出道道痕跡，“臣…臣的內人…潘氏，又得病早逝，可是臣那時候，居然連…連給她治病的錢都拿不出。”
“唉——”
朱載壡聽完之後，先是長嘆一口氣，而後望着趴伏在地上的徐渭，久久不語，這徐渭的遭遇，讓他的內心也有了極深的觸動。
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有着心軟的一面，而這老天啊，卻專挑麻繩最細處斷！
人亡家破，功名不第，生活當中所有方面，他徐渭都失敗了，你讓他怎麼辦，他又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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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的遭遇，也就解釋了爲何他之後多次自殺，瘋瘋癲癲的一面了。
而徐渭現在的表現，也就情有可原了。
正是沈煉的舉薦，朱載壡的提拔，才讓徐渭在仕途上走上了正途，在他那原本黑暗的人生中，打開了一扇窗戶。
他徐渭又怎麼能不感激太子呢？！
“唉——你先起來吧。”
朱載壡再次嘆了口氣，而後俯下身子，雙手微微用力，親自將徐渭攙扶起來，“說來是孤的錯，不該提這個話題，徒增你的傷心，孤在此說聲對不住了。”
“不不，殿下，這些事都是臣自己要說的，怎麼能怪太子您，不能怪。”
“好了好了，男子漢，立於天地間，這淚水不能輕彈。”
朱載壡換了個話題詢問，想要轉移下徐渭的注意力，“文長啊，是沈煉讓你過來南京的？？”
“回皇太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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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這個年近三十歲的文士，用髒袖子抹了一把後，便嚴肅着臉，而後拱手道，“正是沈司首讓我過來，沈司首怕殿下在南方也沒一個能使喚的親信，便讓我過來幫襯着殿下的。”
“噢，沈司首…”
朱載壡將這個名字在嘴中低聲重複了幾遍，而後又朝着徐渭說道，“文長啊，沈煉當初向孤極力推舉於你，說你尤爲擅長對於事情的分析，還說你是江南拔尖的才子，孤想請你幫着寫幾封信。”
“寫信？？”
“對，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