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重九聽出來是社長毛大有的聲音,趕緊壓低了聲音提醒。
元代五十戶爲一社。
“社”就是元代最小的基層單位。
社長的職責有差發、稅糧、伕役、造作、田土、婚姻、農桑……等數十種。但到了現在,就只剩下一個職責了:徵丁徵糧。
雖然馬重九的稅糧都交到八十二年以後了,但八十三年後稅糧,馬重九還沒給官府湊齊不是?
父子四人躺在茅草堆裏,屏住了呼吸,一點動靜都不敢出。
然而——
“老九你就別裝蒜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執拗~~
兩扇破爛的屋門,還是是被毛大有推開了,刺目的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了屋內。
“那什麼……”
馬重九見躲不過去,趕緊一骨碌身爬起來。
他赫然發現,除了毛社長外,還有鄉里的宋里正,以及一個陌生的穿着鴛鴦戰襖,挎刀背箭的軍爺,當即嚇得腿肚子都轉筋。
“那什麼,毛社長啊!宋里正!”
噗通!
馬重九重重地跪倒在三人面前,連連磕頭,道:“您聽小人說句話,您聽小人說句話!家裏能賣的,都賣了,再也沒半點能賣的東西,更沒半粒糧食!你們開恩,你們開恩啊,小的實在是半點丁糧都交不出來了啊!!”
又趕緊向身後的孩子們,道:“快!小三子,小六子,小七子,快求官爺開恩啊!”
“請官爺開恩!開恩啊!”
“沒糧食了!真的沒糧食了!”
“我們兩天沒喫東西了!”
……
三個髒兮兮留着鼻涕的小孩子,趕緊從茅草堆裏爬起來,跟在馬重九後面向三人磕頭。
“起來!都給我起來!”
毛大有小心翼翼地向那軍士偷瞄了一眼,眼見那軍士面色如常,才暗鬆了一口氣。
他又和宋里正對視了一眼,纔對馬重九道:“老九,你咋個想俺呢?怎麼?難道,除了徵糧,俺就不能到你家裏來?”
“社長的意思是……”
“俺不是來徵糧的,是來給你送糧食的!”
說話間,他才把肩頭那個麻布口袋放下。從中取出一個布口袋,道:“知道你家早就揭不開鍋了,這三升黃豆,你們家先墊墊肚子!”
“不!不行!”
馬重九見了那袋豆子,不喜反懼!
他如同一隻老母雞一般,張開雙臂把三個孩子護在身後面,道:“不賣!俺就是窮死餓死,都不能賣孩子!全家死一起!死一起!”
“爹!”
“死一起!”
“俺要爹,俺要俺弟,不要你們的糧!嗚嗚嗚……”
……
眨眼間,父子四人已經哭聲一片。
“什麼亂七八糟的?老九,你怎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
社長毛大有又緊張地偷瞄了那軍士一眼,才繼續道:“誰說我是要買你家孩子的?咱毛大有能幹那個生兒子沒眼兒的事兒?告訴你,這是朝廷給你的賑濟!”
“賑……賑濟?”
“沒錯,今年咱們陝西受了災,朝廷發賑濟。不論貧富,直接按戶來,每家一石糧食。到了咱們社,就是一家三鬥高粱,三鬥麥子,三斗大米,還有一斗黃豆。這不是怕有些人餓的走不動了嗎?我先每家送上三升黃豆,你們先墊吧墊吧。剩下的糧食太多,我可送不過來。你們喫飽了以後,有了力氣,自己去社場取。”
“還……還有這事兒?咱們大元朝廷,還……還有發賑濟的時候?”馬重九滿臉警惕之色,向毛大有等三人看來。他生怕是毛大有使什麼詭計,騙走自己的孩子!
沒辦法,這年月,完全信任官府的人,早就死絕了!
全信毛大有的話,馬家在毛家村是小姓,小門小戶的,恐怕全族都剩不下一個!
“可不敢亂說!什麼大元朝廷?”,毛大有趕緊高聲斥道:“是大吳!吳國朝廷!吳國朝廷已經在咱們陝西驅逐暴元,恢復了華夏!咱們現在重爲華夏子民,都是吳國子民!你這賑濟,是大吳朝廷發的1!”
事實上,馬重九才懶得管,這朝廷到底姓元還是姓吳呢。
他依舊將信將疑,道:“不管是什麼朝廷……現在,朝廷真的發糧?”
“廢話!沒看我把糧食都帶來了嗎?這兒,還有宋里正,專門下來,巡查各村各社。還有這位軍爺,是大吳朝廷特意派下來的監督的。他們就是爲了要保證,這些糧食,發到每一戶的手裏!”
“軍爺……宋里正……”
馬重九左瞅右瞧,也覺得,毛大有就算要騙他,也沒有要宋里正和一位軍爺幫忙的道理。
“我說你還磨蹭個啥?”毛大有卻已經不耐煩了,道:“豆子給你放在這了,愛喫不喫!社裏揭不開鍋的人家多了,我得給他們送去,沒功夫在這給你磨牙!”
然後,他向着宋里正和那個軍士點頭哈腰,道:“鄉下人,榆木腦袋,不開竅!要不,咱們趕緊去下一家?鄉親們,都餓的很呢!”
宋里正小心翼翼地道:“軍爺您看……”
那軍士終於點頭,話語中帶着濃重的淮西口音,道:“走!去下一家!”
咚咚咚~~
三人轉身離去,只留下那一小袋豆子在那裏。
十升一斗,十鬥一石,這個時代的一升也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斤八兩。三升豆子,也就是五斤多一點。
聽起來不多。
實際上也確實不多。
但是,在馬重九一家看來,簡直是一大筆耀眼的財富!
要知道,之前他們全家的糧食,也纔不過三鬥麥子,準備喫大半年的!
“爹!我餓!”
眼見沒了外人,毛小七當即喊餓。
“爹,要不,咱們煮點豆子喫?就一點,一點點?”毛小六重重地嚥了口吐沫,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馬小三道:“人走都走了!興許,社長說得是真的?如果他說話不算話,故意騙咱們……反正活不下去了,咱們跟他拼了!”
馬重九沉吟,道:“三個官家的人,裏面還有一個軍爺。要騙咱們,用不了這麼大陣仗。可能……應該……這事兒是真的!”
“那……我先嚐嘗!”
馬小三伸手就往那布口袋裏面抓去。生豆子也好啊!他的唾液,已經在飛快得分泌!
啪!
馬重九卻重重地把馬小三的手打落,道:“就因爲可能是真的,現在纔不能喫!”
“爲……爲啥?”
“現在不是時候!”馬重九也重重地嚥了口吐沫,道:“誰知道,官府會不會變卦?趁着官府還沒變卦,咱們趕緊去!”
“去哪?”
“其社場啊!足足一石糧食,去晚了,可就未必是咱們的了!”
“對啊,快走!”
“走走走!推上咱們家的小車!”
糧食啊!
足足一石糧食啊!
馬重九一家,顧不得餓肚子的壓力。推着家裏那輛破爛的獨輪車,快步向社場衝去。
果然!
社場上,兩名軍士在維持着秩序。社裏的耆老坐鎮,已經在分糧食了!
每戶三鬥高粱,三鬥麥子,三斗大米,還有七升黃豆!
鬥是大斗!
不但是大斗,而且是尖鬥!
誰都挑不出理去!
“會寫名字嗎?不會寫名字就摁手印?”
“我摁手印!摁手印!”
其實,馬重九,是會寫“馬”和“九”字的。不會寫,那花名冊上的“馬重九”他是認識的,也能照着描下那個“重”字來。
但是,寫字哪裏有摁手印來得快啊?
馬重九飛快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又趕緊領了糧食。
然後,飛快地和三個兒子一起,把這些糧食搬上了自己的小車,又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裏趕去!
不覺得餓!
也不感覺到任何疲累!
父子四人腦袋中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把這些糧食運到家裏去!
落袋爲安!
不要怪他們短視,不要怪他們不夠鎮定,實在是他們受了太多的欺騙和勒索,經受了多少不知多少蠻不講理的天災人禍,實在是難以相信任何人,唯有相信眼前,只能相信自己!
簡短截說,四人回到家中,煮了一升豆子。
怕一下子喫飽撐死,每個人都吃了個半飽,又灌了一肚子湯水。才躺在草堆裏,慢慢恢復了冷靜。
“誒!對了!”
直到現在,馬重九這想起一件事來。
他折了根草棍,一邊慢悠悠地剔着牙,一邊問道:“剛纔你毛家大爺說,是換了朝廷了?”
“是啊!”
“換了什麼朝廷來着?”
“好像是……大吳!”
馬重九由衷嘆道:“大吳朝廷,真是好啊!”
“嗯!大吳朝廷就是好!”三個小孩子摸着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重重地點頭!
他們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