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坤寧宮更加寂靜,除了風聲,外加皇后毫不剋制的咳嗽聲,再沒別的聲響。

    坤寧宮的太監宮女倒未曾裁撤,只不過萬歲爺不來,闔宮嬪妃不來,差事到底少了許多,沒事都不走動。

    剛剛一陣的咳嗽,皇后覺得伸手拔了手上的一根刻了鳳頭的細金簪,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連根簪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了。

    皇后盯着石嬤嬤端着的藥碗,盯了許久,才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其實這兩天雖然覺得身上疲憊,皇后覺得自己的精神卻是好上許多,這藥方想必又做了改動,她分得清,如今這藥,已經不是救命藥,而是續命藥了。

    “我原本是想着除掉景素,不讓佟佳玉歆再借由這奴才生事,戳婉妙的眼罷了,只不過我在宮裏已經,呵呵,誰能想到,堂堂大清皇后,連要個宮女的命都做不到了……”皇后聲音很小,石嬤嬤又上前了一步才聽見的。

    “娘娘您爲鈕妃考慮的多……”石嬤嬤是眼睜睜看着皇后一點點沒有生命力的。皮膚一點點暗淡,身型一點點縮小,原來吃藥都要哄着的嬌兒,現在喝着一大碗苦藥,都不用跟着蜜餞了。

    皇后聞言搖了搖頭,“你可跟梁九功搭上話了?萬歲爺什麼時候能來?”

    事發後的第二天,蘇麻喇姑就來了坤寧宮同皇后說話,話裏是帶着譴責的。

    皇后聽着蘇麻喇姑說話,面無表情的,沒有羞愧沒有害怕,一點兒情緒也沒有,直到蘇麻喇姑說萬歲爺也知道此事,皇后才擡眼看了蘇麻喇姑一眼。

    這些時日,爲了掩蓋皇后的病情,康熙時隔幾日都會來一趟,只在偏殿批奏摺,兩人是沒見面的。

    皇后突然有點想見康熙,過了半個月,進了二月下旬,她便越來越想見,每日都要石嬤嬤傳話,可是康熙一直不肯進她這坤寧宮正殿的。

    皇后見石嬤嬤低着頭不言語,就知道今天也見不到人了。

    她下了牀,走到了正殿門口,往外張望,卻望不到乾清宮,明明中間只隔着個交泰殿的,怎麼能連個乾清宮的屋角都看不到呢。

    還記得入主坤寧宮那日,她雖心裏不安,卻也是志得意滿的,乾對坤,意味着天對地,如今的坤寧宮,卻跟冷宮似的。

    皇后扶着石嬤嬤的手臂,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倚在門框上。

    “你明日同梁九功說,若是萬歲爺明日不來,本宮明日便赴死。”

    暮色四合,整個紫禁城都寂靜着的時辰,康熙才終於踏進了坤寧宮。

    皇后端坐在靠窗的炕上,妝容齊整,眉眼含着笑,沒看到康熙冷着臉似的,輕聲道:“您來了。”

    “這茶是您慣常喜歡的南庭春,臣妾今兒特意叫了石嬤嬤去內務府領的,臣妾親手泡的,這乍暖還寒的時候,茶水微微燙口最是適宜,放到這會子喝正合適,您嚐嚐。”皇后接過石嬤嬤端上來的茶盞,放到康熙手邊。

    其實這已經第四盞茶了,前頭的三盞,早已涼透,由此可見,得一杯溫度適宜的茶,實在是不易的。

    康熙沒親政以前,處處受人掣肘,親政了以後,也要處處小心平衡,很少真的有隨心所欲的時候,如今便是在能隨心所欲的地方,半分不願委屈自己的。

    “皇后找朕來,就是爲了同朕喝茶嗎?”

    見康熙不去動那茶盞,皇后面上表情也是沒變的,緩慢挪着步子,和康熙相對而坐。

    “臣妾知曉萬歲爺是不喜歡臣妾的。”皇后跟康熙說話,卻是沒看他,她目光放得悠長,卻只能看到方寸,最後目光定在了對面的一個闊口瓶子上,那花瓶顏色稚嫩,胎底薄得很,都能透光的,冰清玉潔的模樣,倒是好看的緊。

    “或者說,這後宮裏的女子,沒有人是您喜歡的,就連仁孝皇后,您也沒多喜歡的。”

    康熙看向皇后,道:“皇后你應該知道,有些時候活得糊塗些更好。”

    皇后聞言輕笑出了聲,幾乎是沒有幅度地搖了下頭,”臣妾原來就是糊塗的,這些時日,靜靜地過日子,倒是清醒了許多,倒是比從前開心呢。”

    “說來這好像是臣妾第一次和萬歲爺對事情的看法不同,萬歲爺,您說是不是?”皇后終於看向了康熙。

    康熙起了身,信手而立,“皇后如今人清醒了,記性卻是不好。”

    康熙走到了窗前站着,眼瞅着到了三月,還是早春,窗外滿圃的牡丹纔有零星的幾棵打了花骨朵。

    “你該知曉,朕是容不下遏必隆的,朕以爲,你是該明白恪僖二字之意。”

    皇后眼神閃了閃,終於想起了從前事。

    當日她獲封皇后,按例皇后之父應授予一等承恩公爵位,然康熙遲遲未下聖旨。

    皇后心裏着急啊,剛入住坤寧宮呢,康熙在她當皇后之後見她的第一面,便向康熙開了口求恩典。

    康熙當晚,晚膳都未同皇后一道用的。

    皇后知曉自己和康熙那點情分是不及佟佳貴妃的,鳳印接的本也不踏實,如今這未封的爵位更是在提醒她,險些就是罪臣之女。

    當日懲治鰲拜,遏必隆亦被下了獄,身上一應官銜被擼了個乾淨,最後念在其從前功勳,又是開國大臣額亦都之子,母親更是公主之尊,身上有着幾分天家血脈,最後倒也保全了性命。不過到底年歲大,天牢裏走一遭,心中時常驚懼多思,三年前早已經去了。

    當時康熙爲表敬重,還親臨慰問,最後給了“恪僖”二字做諡號。

    勤謹恭順且常見喜樂,康熙是想讓遏必隆身後的鈕祜祿氏族人,好好當着自己給的差事,夾起尾巴做個富貴閒人的。

    康熙對着花圃裏牡丹說話:“如今看起來,鈕祜祿氏的男子倒是懂了,你們卻是沒懂的。”

    這些年來,鈕祜祿氏一族的男子於文治武功上未有何值得人稱道的建樹,有幾個旁枝的,辦差倒是勤勉,未出什麼差錯……

    可是鈕祜祿氏一族的女子,卻是對從前一出門赴宴便在雲端的過往放不下去。送來了個皇后還不夠,沒一年呢,又送進來了一個鈕妃,無非就是抱着生下皇子的心思,想靠着外戚的身份,憑着那可能的萬一,重回往日榮光的……若這“萬一”成了真,鈕祜祿氏女子的孩子做了太子乃至皇帝,何止是往日榮光,能跟鰲拜似的隻手遮天也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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