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後殿之後,尋了條僻靜的小路,二人在月下走着,裴雲霽先打破了安靜的氛圍。
“看在咱倆交情的份上,你講些好聽的,說不定我可以考慮,替你完成遺願。”
說完,他脣角似有笑意。
頓了一下,宋遙瑾回道:“我確實聽了些東西。可惜公子心腸太軟,捉賊不在現場,如今天高任鳥飛,誰也無法證明了。”
裴雲霽也蠻不在意,視線移到了宋遙瑾的手上。
“賴賬可不好。”
順着他的目光,宋遙瑾也低頭看向手中的空碗。
浸在月光之中,那碗內反着光亮,邊走邊瞧,碗內還有聚起來的水珠,在角度的變化下,像是閃着光的奇石珍寶。
然而宋遙瑾卻沉默了,她要來的醒酒湯灑了,而且不知灑到了何處。若是留在雕花門外,叫人發現調查起來,恐要多生事端。雖人多事雜,但真要細究,保不齊就會難以脫身。
分析清楚了,宋遙瑾就低下頭,盯着路,邊走邊開始思考對策,防患未然,以備不時之需。
再往前走便是雁棲湖,夜晚湖邊很靜,暮色將遠處的樹影隱去,徒留模糊的輪廓。夜色披上僞裝,彷彿隔岸纔有瓊光殿燈火通明。月懸在頭頂,遙遙與星相應,然而流光皎潔,襯星光也顯得黯淡。
裴雲霽與宋遙瑾並肩走着,從這裏能看見那明亮似要與月爭輝的瓊光殿,還有依稀可見的殿外搖晃人影,但那有些單調,甚至是毫無意趣。
他微微側頭看向身邊正在沉思的人。
回想當初在懷川城,宋遙瑾不費一兵一卒的“捕鼠”之計,解決了刺殺北恭君的刺客。常人處理這種事,總逃不過殺伐一道,最差也免不了嚴刑拷打,而宋遙瑾一介布衣卻能另闢蹊徑,還將事情解決的如此利落。
後來回到晉陽城,竟然又遇見了。說來也是有趣,晉陽城客舍逆旅何止百家,宋遙瑾卻偏偏選擇了來福逆旅,巧合的像是刻意爲之。而宋遙瑾的出現,本就很是獨特,這屢次的事情,讓裴雲霽對她的來歷愈加懷疑,但同時也對她更加好奇。
未及弱冠便有如此智謀,放眼整個虞國也未必能找出幾個。眼下形勢莫測,爲了壯大實力,需要更多的人才。要是宋遙瑾底細乾淨,一同謀事也未嘗不可。
然而毛料被打開前,誰也不知道內裏是玉還是石。宋遙瑾的能力與背景,需要更多的觀察纔可確定。
抽絲剝繭,撥雲見日。
而裴雲霽喜歡這樣的探索過程。
身邊的人低着頭,手中拿着空碗,頭髮稍有些凌亂,幾絲碎髮冒了出來,在光下顯得分外模糊。纖長的睫毛隨着眉眼低垂,流暢秀美的側臉與單薄的身姿更添清冷。裴雲霽看着她的側臉,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
身爲男子怎會生成這般模樣?
查了這麼久都查不到宋遙瑾的背景,這個身份究竟有什麼問題?
這個猜測剛剛出現,就見身旁人停下了腳步,腦海中浮現出的一點輪廓也煙消雲散。
“公子是從何時開始監視我的?”
說着,宋遙瑾轉過身,面對着裴雲霽。
“我救了你,你不感激反而質問於我,是何道理?”
裴雲霽避而不答,目光下移,好整以暇地注視着宋遙瑾。
“多謝公子搭救,算我欠了你的恩情。”宋遙瑾淡淡道。
“上次在獵場,我也救了你。若要一筆筆算下來,你欠我的情恐怕是還不完了”
看着宋遙瑾疏離冷淡的眉眼,裴雲霽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我現在已投名公子歷府中,既受着別人的恩惠,就要替人分憂。公子與裴歷皆參與奪嫡,本質上是敵非友。公子多次幫襯,草民心下感激,但你我到底立場不同,頻繁來往終歸不妥。公子可贊同?”
宋遙瑾一番話說完,裴雲霽也沒表示贊同與否,只是移開了目光看向遠處。
“裴歷不會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跟着他,早晚會被出局。”裴雲霽說道。
聽懂了裴雲霽的言下之意,他遞來橄欖枝,想要宋遙瑾離開裴歷。
“理是沒錯,然而我與公子不同,草民若是辭了公子歷,就要四處漂泊,整日爲生計發愁。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公子也見了許多。那麼多人搖脣鼓舌,遊歷列國,想要的不過是在這亂世之中求生。混的好的,封侯拜相,混不好的,流浪街頭。”
“懷卿,你不夠坦誠。”裴雲霽看着宋遙瑾的眼睛,篤信道。
“你不試試看,怎知曉我的心意?”
“好,倘若我離了裴歷,來投奔公子,公子會遇事用我的計策,叫我做你的頭等謀臣?你能全心信我,凡事坦誠相待?”宋遙瑾的語氣帶上了些微不可察的波動。
話音落下,二人之間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看着宋遙瑾的臉上染上了情緒,不復冷淡的神情,裴雲霽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受。
他不會迴應宋遙瑾,他也不能。
存於當世,裴雲霽對所有人都留有界限,哪怕是他的親信,也不會了解他的所有。人性禁不住考驗,他永遠不會毫無保留的相信任何人。
宋遙瑾沒得到迴應,也不強求,走前留下了一句:“倘若公子不能給我這些,那我爲誰效力,都是差不多的。”
聲音被風吹散,剩下裴雲霽一個人還留在湖邊,影子投在水面上,無風吹皺池水,隻影圓月,有種說不出的孤寂之感。
他看着宋遙瑾離去的背影,神色莫測。
不消一會,宋遙瑾就重新捧着一碗醒酒湯回到了瓊光殿。
裴歷已經醉倒伏在案上,好幾只碗碟被掃下桌面,合着一些羹湯一起落在他周圍。
“公子醉了,扶他去後殿吧。”宋遙瑾對端正跪坐兩側的婢女說道。
“諾。”
婢女還未起身,就見殿中諸人紛紛起身,有些已經仰倒的也在侍從的攙扶下晃着站了起來。
“恭迎大王。”衆人的聲音已不如先前洪亮整齊。
重新落座後,宋遙瑾繼續觀察着裴弓昌和殿中衆人。
上首的裴弓昌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方纔還怒不可遏。而他的左右丞相,兩人都是老狐狸,個頂個的謹慎,敬酒之後二人就再也沒飲過一杯酒,此刻二人面上都掛着友善的笑,不知在交談些什麼。再看其他人,就見許多人都是佯裝醉意,眯着眼睛在殿內掃,都想趁這功夫多看出些什麼。
轉了一圈,宋遙瑾再看向不省人事的裴歷,心中有些無奈。
裴歷的心思從不在奪嫡之上,他對算計籌謀根本就不在乎,就連最基本的明面功夫他都懶得去做。以裴歷這樣子恐怕是不能助她,故而尋找旁人,另擇明主,只是時間的問題。
剛纔裴雲霽向她示好,卻回答不了她最後的問題,這是宋遙瑾意料之中的事情。
二人許多次往來,裴雲霽隱晦不清的態度,不斷地試探調查,都能證明他對宋遙瑾有諸多猜忌。就算裴雲霽現在願意招攬她,只要二人之間的猜忌不消,宋遙瑾就不會有機會接觸到最重要的信息,終有一日他們也會因此而分道揚鑣。
況且如今對裴雲霽所知甚少,他是否是值得輔佐的對象還不確定,雖有幾次照面,但宋遙瑾始終看不透他。即使諸事順利,不知道他麾下所屬情況,也不能保證宋遙瑾能在他的陣營中能施展才華,或被委以重任。
目下能選擇的公子,除了裴雲霽就是裴明居了。但宋遙瑾對裴明居更加不瞭解,也未曾與他有過接觸。故而裴雲霽確實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只不過時機未到,宋遙瑾不會輕易應下。
所謂要做裴雲霽身邊的“頭等謀臣”,不過是爲了暫時拒絕裴雲霽的一句胡言。
在虞國奪嫡,意味着要圖謀的可能是整個天下。
每個爭權奪位的人背後,都有着無數的能人志士。名垂青史的是王侯將相,可更多的人都湮沒在了時間洪流之中。宋遙瑾不覺得她一定能在一衆俊傑之中拔得頭籌。她也不求高官厚祿,位極人臣,只要能夠展現出價值,得以有機會救出親人,便心滿意足了。
這時候大殿之上突然傳來掌聲與幾聲大笑,引得衆人紛紛向聲音來處看去。
大王還在上座,究竟是誰這麼放肆?
“美景、美酒、美人,這夜宴當真豪華至極!”
說話的人蓄着大鬍子,一眼看去就感覺很是粗獷,下巴很長,面部卻比較乾癟,顴骨高高突出,一身裝扮與周圍的賓客都格格不入。
“來使可滿意?”裴弓昌聲音平緩,聽不出情緒。
大鬍子並沒馬上回復,而是單手端起羽觴,一仰頭就飲盡了杯中酒。喝完後重重喟嘆了一聲,好似極爲不滿足一般。
“滿意!虞侯盛情款待,真是我族的夥伴!”
此話一出,絲竹之聲驟停,賓客也都默不作聲,全都看着那個說話的人。
一時之間,場中靜得彷彿能聽見針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