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聲音，裴弓昌擡眸看向聲音來處。
素衣白袍，面潔無須，正是個清瘦少年。
除了裴弓昌，還有無數雙眼睛向宋遙瑾望來，都想看看敢這時候冒頭的是何方神聖，居然直接出言挽留大王。然而這一看，卻也不禁感到奇異。
公子歷他們是知道的，此刻正趴在那少年身側的席案上，看起來酣眠已久。而他性情頑固浮躁、冥頑不靈也是無人不曉，身邊一應大小事，皆是他府中那個書生氣的門客打點，出入左右。如今裴歷身邊竟換了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更教人好奇這人有何特殊之處了。
仇木看了看裴弓昌，又瞧了一眼下方垂着頭的胡銘，見二人都沒有什麼反應，而一旁的孜昆又在一旁，他有些摸不準該如何應對這局面。
“山珍海味，天下佳餚，還有何美食是大王沒見過的？”仇木斟酌着問道。
下方的宋遙瑾離席，走到大殿中央，身姿端正的行了個標準的跪拜之禮。
“平身。”裴弓昌說道。
對於孜昆的挑釁，並非是裴弓昌不在乎他的無禮。
羌人既然能無聲無息地就突然奪了羅陵，那便說明他們此時兵力已然今非昔比，對蘭衛、中賀西北一線皆有着極大的威脅。如出兵鎮壓，奪回羅陵，對虞國來說並不難，只是其他諸國不安分，而虞國現下兵力並非全盛，許多將士在開疆拓土。
倘若這次羌人與其他諸國聯手，想要借虞國出兵邊關平息叛亂，調虎離山致使國中兵力不足。到時他國便會趁機騷擾，使得虞國兵力分散，前線作戰軍心不穩。由此那些小國便可苟延殘喘，兵線調配馳援，虞國軍隊奔波徒勞，短時間內不會強攻羌人部族，故而羌人也就不會有太大損失。
這回羌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而裴弓昌不會讓他們得償所願。
既然目下不會出兵攻打羌人，那麼對孜昆就無需理會。如果真按照律例來處理他，有了適當的理由，恐怕羌人會藉機滋事，反而不好處理。
至於下面這個面生少年，卻是裴弓昌意料之外的。
他不覺得是真有什麼佳餚等着他品嚐，這種時候說的話，每一句都是暗藏玄機。
“虞國地方千里，國土廣袤，大王所見奇珍無數。然千乘之國，政事繁多，依您之勤政，想必不得閒情去品盡天下美食。”宋遙瑾恭敬地說道。
“你年紀輕輕，又身爲布衣，何以瞭解本王勤政？”裴弓昌問道。
“不必身處朝堂，只消在虞國的各郡走上一走，觀百姓之和樂，黎庶之安居，雞鳴犬吠，炊煙如雲，孩童歡語，耄耋宜年。此景處處可見，甚至於山川河海，有人之處皆是一派祥和之象。國無君則不成，便可知大王治政有方，勤於國事。而草民正是您萬千子民之一，我所見所感，亦爲萬民所想。”
平日聽見大臣們的順承言語頗多，裴弓昌本已經對此不以爲意，也不屑於此，然而宋遙瑾一席話卻讓他難得舒心。
這普天之下，百代之中，沒有一個國君會不想聽到臣民的讚美。並不是要聽出於權勢地位的曲意逢迎，而是要臣民的真心實意的喜悅安康。
裴弓昌面上雖不顯，然而心中卻有些寬慰。
“其色光豔無比，只一觀便難以移目；其味極鮮極美，稍一嘗則無法忘懷；其香所飄甚遠，僅一聞就滿心渴求。此物天地罕見，縱觀古今也未必有幾人得以面見，更不要說將其烹煮調製，成爲席上佳餚了。今日大王福澤庇佑，以得此物，又何妨稍待呢？”
一旁聽了許久的孜昆感到頗爲煩悶，裴弓昌忽視他的刻意激怒就罷了，這會不知從哪竄出來的小白臉誇誇其談，拍虞王的馬屁，還聊起了什麼喫食，他就不信這世上還有如此美味之物。如此愚蠢行徑，虞人合該是勒罕族的手下敗將。
孜昆正洋洋得意，又用手撕下來一條肉，準備大快朵頤，卻聽到小白臉又說話了。
“大王稍安勿躁，此佳餚舉世罕有，烹調不比尋常，還請大王稍後。”說罷，宋遙瑾微微側身看向孜昆。
“今日勒罕使臣拜訪，即爲大王的客人。叫客久等實爲失禮。恰好近日草民聽得了一個趣事，不若此刻爲諸位一說，聊以解悶。還望大王允准。”
“準了，今夜無君臣，你說來聽聽就是。”裴弓昌神色舒緩自然，彷彿真是主客相聚，要聽故事一般。
殿中衆人見裴弓昌態度如此，便都坐正了，等着聽宋遙瑾的“趣事”。
“草民聽聞自大梁以南，越八萬裏，有一處神仙境地。若要去那處，須渡天火之谷，黃泉之川，途經枯骨無數，千百年也未必能到達。”
宋遙瑾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傳至殿中每個角落。
“而在神仙境地，住着一頭異獸。烈焰爲甲，奔走騰雲。其兇悍無比，有負山海之能，裂天地之力。
“數萬年來，異獸一直呆在那神仙境地，未曾踏出半步，仙境之中的草木獸蟲皆聽命於它，悠遊自在，無拘無束。直至一日，它行至仙境邊緣，發現與此處相鄰的乃是更廣闊秀美之地，周邊景緻異於仙境。”
聽到這，衆人私下眼神交匯，彼此雖不言語，卻都揣摩着這少年講神話的意圖。
“若我是那異獸，定然會踏出仙境，去瞧瞧外頭的世界嘞！”左丞相康行恩笑着搭話，圓胖的臉笑着看起來十分和藹。
他說完還看了看對面的胡銘，而胡銘擡頭看着宋遙瑾，並沒有說話。
“大人所言正是。”宋遙瑾回道。
“異獸一向蠻橫，本想像在仙境一般，霸佔這新發現的地方。卻不想，此處竟住着一位仙人。那仙人法術高深莫測，實力難以揣摩，僅是一擊就將異獸打回了來處。由此相安無事百年，而異獸暗中苦修，伺機而動，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擊敗仙人，吞併他的領土。”
“異獸整日窺伺，終於在某天，仙人疲憊小憩，異獸趁機反撲，霸佔了兩地交界之處，還傷了仙人。從此耀武揚威，好不威風。”
這時殿上衆人更是萬分不解，隨感覺熟悉詭異，卻又說不出什麼。裴弓昌則仍是放鬆的神情，什麼都沒說，卻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寺人仇木。
這時候孜昆忍不住嗤笑評價道：“豎子到底見識淺薄，哪裏聽來的癲狂之語，竟還信以爲真。”
被指責是豎子卻也並不氣惱，宋遙瑾只是微微頷首，擊掌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