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僕從的一句話,讓不少人心下一驚。
方纔宋遙瑾對麒麟的吹捧,以及孜昆嘗畢的讚美感嘆,甚至還有異獸的神話故事。種種鋪墊,百般描繪,都是爲了讓衆人相信,並刻下一個不存在的事實——這麒麟必然是美味無比,人間罕有。
他們身居高位,閱人無數,竟被一個少年給騙得團團轉!
聽見這話之後,孜昆更是大跨步上前,直接單手提起那僕從的前襟,神情惱怒。
“你說甚!再說一遍!”
“來使息怒,這菜餚非是輕侮於您。”宋遙瑾說道。
孜昆聞聲看過來,浮於表面的兇狠就是築起的最後一道城牆,目光中掙扎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如同困獸,做着無意義的反抗。
“您並未聽錯,侍者只是據實相告。
“這所謂的‘麒麟’,並非珍稀瑞獸,就連鴻苑平日裏的僕從侍者都能嚐到。大王攜百官秋狩,一應飲食皆是上乘。然餐多人少,貴人們用不下的大多會賞賜給僕從。而您所嘗這些菜餚,便是依照平日裏百官飲食而做,加以點綴裝飾,就成了您所品嚐的極品滋味。”
孜昆不死心地問道:“你的意思是這夜宴的飲食,還比不過百官平日的了?”
“夜宴上的自然是極好,然而爲了形貌精美,難免會疏忽味道的調製。爲了不出岔子,庖廚會選擇更爲穩妥易於接受的味道,自然就不比百官平日裏所食鮮美多樣。”
回答完他的問題,宋遙瑾總結道:“您生性耿直,草民庸碌之人,尚且能借這不入流的招式矇騙了來使,更不要提那些精於此道者,若是要設計欺瞞您,豈非易如反掌?”
衆人見孜昆鬆開了抓着侍者的手,整個人就像是被扎破了的魚鰾,精氣神都萎了下去。
這少年當真有些奇特,不怪他能頂替範徒佐坐在裴歷身邊。
想方纔這羌人使臣何等囂張,不顧場合肆意妄爲,出言不遜。而如今被人略施小計,就變成了霜後黃花,半點也威風不起來。然而再仔細一想,方纔那“麒麟”呈上來的時候,竟無人發現那就是平常的喫食,還真以爲是什麼極品美味。
他們又與孜昆何異?都是宋遙瑾羅網中的魚罷了。
“不不會的!我族強盛,怎會輸給這些中原人?!”孜昆低着頭自言自語道,神情中滿是難以置信。
想他英勇無匹,所經戰事無數,在勒罕族內立功無數。而族長正是看中他,此次纔派他來虞國出使交涉。
離開時族長曾交代於他,到了虞國,一切觀察爲先,虞王心計深沉,手段狠毒,切勿輕舉妄動。與此同時,勒罕族將率衆與虞國在羅陵一戰,此役籌謀已久,必將擊潰虞國守軍。倘若事成,便會有人傳遞消息,屆時虞王必會受羅陵掣肘,忌憚羌人部族,而孜昆只需要任情發揮,教虞國多割兩城或是賠以金銀糧食,總之多討些利益,與虞王簽訂契書即可。倘若事敗,則毋動聲色,如曾經一般求和即可。
方纔裴弓昌離席之時,曾有個侍者過來替他斟酒,小聲對他說“成了”。
孜昆自然喜不自勝,當下就拿出了傲慢的氣勢,想要給虞王壓力,逼迫裴弓昌過幾日商討契約時多讓些利。
事情發展的很順利,裴弓昌確實並不打算處罰他,看樣子是要息事寧人,這更堅定了孜昆對虞國羅陵戰敗的確信。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更何況如今虞國纔是敗方。因此他毫無顧忌,反正虞王也不敢對他怎樣。
她先是莫名地說有絕世美味以待品嚐,又講了個幼稚無比的神話故事,接着說服了孜昆那盤中之物就是傳說中的麒麟瑞獸。到這裏,孜昆還沒想到接下來會陷入怎樣進退兩難之境。
從宋遙瑾諷刺孜昆野蠻,激怒他讓其失去理智,到講述昔日兩族情誼,利用勒罕族人自詡重情義的心理,壓制他動搖其信心。再到靠着一道“真假麒麟”,擊潰其內心,事實擺在眼前,孜昆不得不相信他是個容易被欺騙的人。
環環相扣,步步爲營。
每一步都算計好了旁人的反應,從她說那些看似無關之事時,孜昆就成了她手中的木人。是非去留,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勒罕族究竟有沒有獲勝?!
孜昆無法確信,他已經完全被說服了。他就是個無能之人,連喫道菜都能被少年人講幾句故事矇混過去,更何況是兩軍交戰這種大事?
一旦宋遙瑾說得是真的,羅陵一役是勒罕族戰敗,而裴弓昌不懲處他,則是爲兩族友好盛情待客,那他先前的無理挑釁就將成爲虞國攻打部族的藉口。但倘若是宋遙瑾又是在欺騙他,那麼此時退縮,將會失去千載難逢的機會。
部族爲了籌備這場戰役所耗費的心血,孜昆一直是看在眼裏的。
然而宋遙瑾看着孜昆掙扎的樣子,她知道不能給這羌人理清思緒,冷靜下來的機會。
所謂出其不意,乘勝追擊,打得就是他措手不及。
“想必來使已經想通事情關要,心下已然清楚了。”宋遙瑾說道。
“虞國勢強,天下各國無不忌憚提防,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妄圖減損虞國實力。勒罕族部與虞國相鄰,倘若你我二部率先翻臉,視彼此爲仇敵,而他國虎視眈眈,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孜昆說道:“他國侵擾你虞國,與我族何干?保不齊我們還能與別國前後夾擊,得些土地戰俘,何不美哉?”
宋遙瑾回道:“周邊各國如同羣狼環伺,恨不能將虞國生吞活剝。眼下他們暫時屈服虞國,是因爲畏懼大王之雷霆手段,恐懼虞國將士之勇猛無雙。但他們一旦奪得先機,就將會羣起而攻之,勢必將虞國瓜分殆盡。到時候哪怕貴部能得到一些土地,恐怕也比不過那些惡狼之國沆瀣一氣。”
“再少也是肉,我部不會嫌棄是多是少。”孜昆又一次反駁道。
“貴部說到底只成一派,部內各族皆是自己人。然而各國一向排外,他們自詡中原古國,甚至私下裏稱虞人爲‘圉馬斯’,嘲笑虞國乃是沒開化的蠻人,更何況是與他們族類不同的貴部了呢?”
這麼一說,宋遙瑾看見孜昆眼神遊移,這表示着他動搖了。
“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您不妨想想,待他們分了虞國,可又想繼續向西部擴張,以獲得更大的國土。屆時他們是會選擇先攻擊‘盟友’,還是會先齊心攻打貴部,就像當初瓜分虞國那樣呢?不與豺狼爲伍,我想您明白這個道理。”宋遙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