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火昏暗,簡牘浩繁。見你抽不出身,又恐打攪了你,特意在門外恭候。”說到這,裴雲霽笑了一下,頗有些忍俊不禁,“卻不想嚇到了懷卿,這倒是我的錯。”
聽着對方打趣的話,宋遙瑾不欲答話,找出一塊薄布單,徑自起身去破窗邊比量着尺寸。
“懷卿不言語,是在怨我不請自來?”裴雲霽說着,隨手翻起案上的竹簡。
“豈敢。”
“東街孟氏年高,家中二子,寡一載,狀告其長子。”裴雲霽讀出一小段,只見一卷之上,其餘案件皆有批覆處理,唯獨這件被空了下來,“母子嫌隙,倒是少見。”
宋遙瑾邊糊着窗,邊回答道:“此案仍需確定一事,纔可定論。”
“嗯。”裴雲霽隨口應了一聲,語氣輕鬆,似乎對此事並不關心,轉而說道:“鴻苑一別,數日未曾相見。舊友重逢,懷卿怎得這般態度?”裴雲霽說道。
宋遙瑾側目看了眼,見他仍是言笑晏晏,微微側着頭看她。“公子若是閒得慌,不妨來糊這窗子。始作俑者,公子也擔得起。”
“懷卿失手弄破,我不過伸手阻攔,竟要被冠以禍首罪魁之名,何其無辜。”裴雲霽嘴上說着無辜,面上卻看不出半分可憐。
“虞國講求律法,公子雖身在高位,然屢次夜闖民宅,恐怕也不妥罷。”
“我與懷卿乃是熟識,友人拜訪,與律法何干。”
聽見這話,宋遙瑾手上微微一停,轉身說道:“公子與我不過數面之緣,身份尊貴,豈是我可胡亂攀附的。”
“方纔你喚我表字,還以爲懷卿總算願平輩相稱,是你我熟識之故。”裴雲霽故意嘆了口氣,裝作一副悲傷的樣子,“只可惜,是我一廂情願。”未待宋遙瑾答話,他又嘆道:“也是,懷卿這等飽學之士,必然不缺良友,自然看不上我這等俗人。”
沒管裴雲霽的表演,宋遙瑾自顧自修好了窗,如此夜裏便不會有風吹進,她也能得以安枕。“再過兩個時辰天便亮了,公子既有自知之明,大可說清來意,你我也能儘快歇息。明日有要事處理,還望公子體諒。”
裴雲霽看着她毫無波瀾的面孔,點了點頭,不發一言起身便往門口走。
盯着對方背影,宋遙瑾一時之間卻有些猜不透。
涿易赤丹軍叛亂,裴弓昌既讓她來此解決此事,也必然得知她在爲裴歷府中做門客。虞國層級分明,君主雖有任意調動臣民之權,然而在賞識臣子門客時,卻也要先派屬臨時職位,而臣子則自願將該門客獻與君主。一則方便行事,二則名正言順。若非如此,則易有君臣相疑之嫌,亦會教天下人以爲門客乃忘恩負義之人。
正是按照這般順序,宋遙瑾已被授了主吏掾假職,依照常理而言,涿易之事平息,回晉陽不用半載,便會收到裴弓昌的新委任,而不再是公子歷府的門客。
也正因此,宋遙瑾本以爲虞王會另擇官員,一同來此治理,而她輔佐之。解決赤丹軍後,那人極可能便接任爲新的涿易縣令,至於是否久任,則全看裴弓昌的心意。
然而今夜裴雲霽的突然造訪,卻讓她不敢確定。
派公子前來,任涿易縣令,怎樣想都有些荒謬。
裴弓昌登位之初,便立下了諸位公子皆可參與奪嫡的條文。眼下公子外放,便是被剔除了奪嫡之列,當初北恭君裴謙便是例子,所謂王權棄子,不過如是。而反觀他人,且不說裴雲霽乃是真正的嫡長子,就算不循舊制,他也曾爲國質子,居功非常,極有可能登上大位。倘如虞王真的有意外放公子霽,朝內必定動盪,依照裴弓昌的性子,絕不可能看這種事情發生。
而倘若裴雲霽並非是被派來涿易解決赤丹軍的,那又無法解釋,爲何他深夜造訪此處。
除非,涿易還有其他暗流,藏在水面之下。
“既然懷卿要歇息,那明日我再來拜訪。”裴雲霽行至門口,拉開門,側頭對宋遙瑾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宋遙瑾往門外看,院中仍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夜裏風涼,吹動落葉,卻早不見了人的蹤跡。
翌日。
晨起霧重,溼潤的水汽帶着涼意直入口鼻。一早推開門,宋遙瑾便看到了站在門外的邱澤。
“今日無事,怎麼起這般早守着?”宋遙瑾說道。
看見宋遙瑾完好出現時,邱澤心中鬆了一口氣:“卑職憂心大人被賊人所傷,無令不敢貿然闖入,在此等候大人。”
“諾。”
離了縣令府邸,宋遙瑾穿過交雜的小巷,此刻城內還不算熱鬧,但比前些日子多了些煙火氣。隔一段路,便有叫賣的人,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卻不再只有老者,而是出現了些年輕面孔。
走至路旁一個小攤前,宋遙瑾說道:“一碗熱漿,勞煩。”
“小弟是外邊來的吧?聽你說話,不像是涿易口音。”此刻也沒有其他客人,街販接過了錢,笑呵呵地和宋遙瑾聊着。
宋遙瑾拿出與城外時一樣的說辭:“正是,我自幼離鄉求學,已經許多年未曾回過涿易了。”
街販拿起木匕,舀起一大勺乳白熱漿,濃稠細膩,如同上好的白色綢緞,連綿不斷地流過木匕的邊沿,綿密稻米香氣撲鼻而來,驟然冒出熱氣遮掩了案上的陶土小碗,模糊朦朧之間,只留得半分形貌。
“如何?小弟,不是俺吹,在涿易賣了這麼多年熱漿,大傢伙都認!俺家的熱漿,濃得很,香得很!”街販端起碗,遞給宋遙瑾。
“多謝。”宋遙瑾接過碗,有些燙,卻仍是飲了一大口,“大哥所言非虛,鹹京的熱漿也要遜色三分。”
聽到被如此誇讚,街販嘴角的笑就停不下來,一高興就打開了話匣子:“欸呦,小弟就是懂行!前陣子涿易亂的,甭說是做生意,就是大夥兒出門都要小心。先前縣令老爺跑了,不管俺們了,聽說又新來了官老爺,不知他長什麼樣。不過你別說,最近城內是好了,多久都沒這麼安生了。這不,趁着太平,俺纔敢出來賣熱漿。”
“先前聽大哥說,您在涿易賣漿有些年頭了?”
“可不嘛,這些年大夥都認識我,家長裏短的,沒少跟我念叨!”
“看來今日遇見大哥,正是我的福氣。”宋遙瑾又喝了口熱漿,藉着話茬說道,“不瞞您說,故交託我給東街一戶人家捎些東西,只說給東街孟氏之子,還囑咐我別交錯了。打聽才知,孟氏有一對兒子,到底要給誰,這可讓我犯了難。”
“東街孟氏?小弟算問對人了!”
“還請大哥告知。”
街販卻搖了搖頭,無奈道:“這孟氏乃是王仁之妻,去年冬天,王仁得了重病,沒挺過去就歸天了。現在孟氏管家,這婆子強硬,心也狠,大夥有時候好心勸她也不聽。”
“此話怎講?”
“說來話長啊。”街販感嘆道。
王仁家中財貨頗豐,是涿易的富戶。先前娶了吳氏爲妻,卻不想二人剛有了長子,不知是何原因,王仁說什麼都要休了吳氏。吳氏也心高氣傲,受不得委屈,隔天就回了方城孃家。本以爲事情至此便了結,怎知不到半載,吳仁又另娶了孟氏爲妻。更讓鄰里議論紛紛的,則是孟氏入府三月,就誕下了小子王錯。
涿易向來保守,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休妻另娶,三月產子,一時之間傳得沸沸揚揚。自那之後,大夥雖面上過得去,對王仁一家卻也不似從前。
若是相安無事,到也沒人會多說什麼。偏偏孟氏潑辣,弄得鄰里雞飛狗跳,鄰里早就搬走了。而長子王奇也瘦弱乾癟,全不似小子膘肥體壯,看樣子受了不少苦頭。王仁對孟氏言聽計從,一應安排全看孟氏。這些年王仁家中也逐漸敗落,雖仍有些氣派留着,卻也比不了早年了。
“如此說來,王奇並非孟氏親子。”宋遙瑾說道。
“對嘍!”
“那大哥可知,王奇爲人如何?”
“好得很!不知比那弟弟強了多少!”街販提起王奇,面上是讚歎又惋惜。也不知這王仁怎個想法,家產都讓那女人白白敗光了。可憐王奇命苦,這般好的人,竟要日日與那母子同個屋檐,還要受人欺負。倒不如離開他們,還能活得自在。街販在心裏想着,卻並沒有說出來。
他收起了宋遙瑾用剩的空碗,準備趁着空閒洗涮碗盤,甫一低頭,卻看見一雙黑色雲紋靴子在攤前站定。
錦緞繡紋,僅僅是一雙靴子便如此精緻,主人必定非富即貴!
攤販忙要起身,卻聽得那客官先說了話。
“一碗熱漿,勞煩。”
街販詫異,起身動作都遲了一瞬。這人竟與方纔小弟所說,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