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放逐臣 >第42章 暮城
    “邱澤,你尚未將功贖罪,帶罪之人,安敢自決生死?”

    宋遙瑾看着面前的邱澤,對方說清了狀況,便跪着一聲不吭,始終低着頭也不看她。見邱澤實在倔強又不肯聽話,便激一激他。

    果然邱澤聽了這話,問道:“大人還願意任用卑職?”

    “自己的錯事,難不成要旁人替你償還,斷沒有這樣道理。”宋遙瑾說道。

    邱澤抿了抿脣,半晌才下定決心,擡起頭看宋遙瑾。見對方眼裏神色毫不作僞,若不熟悉她的,大抵會覺得那眼神過分清冷,缺少了幾分人的情義。然而邱澤與她相處這些時日,太瞭解這神情下如山泉一般的溫和內質。

    “盯着趙背不過爲了控制他動向,他敢獨自入城,若非莽夫便是胸有成竹。即使及早收網捉人,也未必能留下他。”宋遙瑾說着,話頭一轉,“先前只是懷疑趙背,卻不能斷定,如今他先坐不住,私自逃跑,正好叫我們確信了,也算是因禍得福。”

    聽了半天,章錫覺得有理,左右有宋遙瑾在此,他只需跟着聽安排,想必就能安穩度過。“趙背不知所蹤,安靜了這些日子的城外劫匪,恐怕又要亂起來了。”

    宋遙瑾沒表態,而是說道:“趙背進城這些日子,一人入局,竟使城外風平浪靜。他絕非等閒之輩,能影響城外劫匪動向,非頭目便是要員。眼下趙背脫困,他既選擇這個時機,便是有所圖謀。接下來一月,大抵有的忙,我與章大人行事不便,邱澤,你當把握好時機藉此贖罪。”

    “卑職遵命。”邱澤站起身,卻又垂下首,不敢再看宋遙瑾的眼,生怕會辜負了這份信任。

    “先前你說,趙背做活許多,能留出幾個人的份。”宋遙瑾看向邱澤。

    “正是。他日日劈柴,如今已存了幾個過人高的柴堆。”邱澤答道。

    宋遙瑾思忖說道:“趙背因着趙老翁一根手杖,便能明知陷阱而入城,他蓄謀逃離,卻又先爲其父留好了柴。”

    “足下之意,趙老翁乃是趙背弱點。難不成這魔頭還是個孝子?”章錫問道。

    點點頭,宋遙瑾說道:“私下打探了趙背身世,他自小孤僻離羣,其母難產而死,趙背多年與趙老翁父子相依。”

    “那我們利用這點,控制趙老翁,以此要挾趙背,不就能謀得先機。”章錫突然靈光一閃,眼中也有些驚喜之意。

    “私以爲不妥。”宋遙瑾說道:“趙背歸家失蹤,假若趙老翁不知情,必會在趙背失蹤後報官,然而趙老翁卻照常在院中閒坐。如此,趙老翁必然知曉趙背離開,故作無事,用以迷惑我們。父子同心,將趙老翁作爲要挾,可能會適得其反。”

    “這樣好的弱點不利用,當真是可惜。”

    “倒也不必全盤否定,趙老翁當初和我去城外尋趙背‘屍首’,顯然並不知曉實情。如今替趙背掩護一二,卻未必知道事情緣由。況且趙背當初瞞着他,今日也未必會告知他。趙老翁爲人踏實勤勞,這其中還是有變數。”宋遙瑾說道。

    “這般也好。強取不易,就靠足下奇謀了。”

    事已至此,只能見機行事。章錫對自己的能力很清楚,他調控不了大局,也想不出甚麼奇謀巧計。而宋遙瑾在政事長於他,又願意道明原委一同商量,實在不能更讓人安心了。

    經過這些事情,章錫早就在心裏想清楚了,他就隨着宋遙瑾做事,若實在到了關鍵時刻,只要能護得涿易平安,就算豁出這條命也值了。

    暮色下的涿易,似恢復了往日,各家上了燈,小窗裏都透出微弱的光來。路上行人不多,卻也悠閒自在,閒庭信步,不見半點慌亂。

    留在趙家的人並沒有撤,依舊盯着並不顯眼的破舊小院。

    趙老翁坐在院中,閉眼假寐,腦際卻都是前幾日發生的事。

    那日趙背採買後歸家,他如往日一般進屋整拾屋子。然而推開門的那一刻,卻着實被嚇了一跳。

    只見本該是牀榻的地方,現在被掀開來,憑空多了一個洞,像深井一般,黑黢黢的看不到底。趙老翁雖然歲數大了,卻也分得清事,當即掩上門去看趙背。

    趙背對他這神情有所預料,被發現也毫不慌亂,大大方方地展示給趙老翁。

    這個洞並不是新挖的,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邊沿許多地方碎裂成渣,然而目之所及內壁卻很是光滑,大抵已經磨蹭過許多次了。

    趙老翁看着洞,緩了一會對趙背小聲說道:“背兒,你惹上事情了?”

    “算是,但是很好解決。”趙背說道。

    “那你現在是要逃命,可準備好了東西?”趙老翁沒有多問,下意識覺得這事很緊迫,趙背突然挪出了坑,便說明了事態嚴重。他只想讓趙背活下去,至於旁的來不及細想。

    “逃命?”趙背嗤笑一聲,“那不至於,避個風頭而已。老頭你照顧好自己,家裏不缺東西,院外有人盯梢,你如常做事便幫了我大忙了。”

    話音剛落,趙背就提着一個包袱跳進了洞裏,趙老翁忙往洞裏看去,下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本就眼神不濟,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現下回想起來,趙老翁還是覺得心有餘悸。任誰看到這場景,都難免喫驚,更何況趙老翁一生老實,還沒從兒子惹事緩過來,就見大活人跳洞裏沒了影子。

    不過他還是向着背兒,這幾日都按時坐在院中,也不知道盯梢的人會不會懷疑。

    風有些大,趙老翁唸叨了一句“起風了”,便拄着柺杖回了屋。

    待到夜半,又是滿城寂靜。

    宋遙瑾熄了案前油燈,屋內驟然變得昏暗,明暗交接,晃得雙目不適,即便睜着眼睛,還是陷入了短暫的漆黑之中。

    片刻之後,她眨眨眼,適應了屋內的昏暗。

    前幾日與章錫等人商議對策,看似好像萬事俱備,實則宋遙瑾心中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自來了涿易,從未直面赤丹軍的擾亂暴動,對叛軍所知甚少,行動方式,慣用伎倆,等等諸事皆是聽人講述,到底有不準確之處。

    模棱兩可的敵人,處於劣勢下風的涿易,可以說是諸事不順。爲了讓章錫安心些,宋遙瑾有個猜測並沒有說。

    趙背一系列的舉動,都表明他極爲自信,絲毫不懼被捕身死。趙背一進城,不止城外劫匪突然消失,赤丹軍也毫無動作。赤丹攻城必控制城門,阻截增援軍隊,把握時機出戰撤軍。倘若赤丹軍只在城內隱匿,城外無從接應,必然無法達成今日局面。

    而城外劫匪只作亂於涿易城外,使得外界不敢來,城內不敢出。劫匪選擇劫掠對象,也必有觀察通風的哨點。城外劫匪作爲眼,從旁協助,觀察時機,借劫掠之名打探消息,恐嚇百姓。而赤丹軍則爲手,肆意搗亂,逼迫縣府,圖謀反叛謀逆之實。

    深思之下,這兩者之間關聯甚多,不能以巧合二字一言蔽之。

    這也是爲何當初說,趙背乃是萬分關鍵的人物。他不僅與城外劫匪有關,更可能關係着赤丹叛軍。

    線索已斷,糾結徒勞。

    宋遙瑾索性不再考慮,和衣而睡,甫一沾枕便有些倦意。

    此刻她屋頂之上,兩個人臨風而立,與夜色相融。

    “只要袖手旁觀,甚麼都牽扯不上,好好回去做你的公子,有何不好?”元素語氣有些急,卻還是壓着聲音說道。

    “我心裏有數。”

    “雲霽,這明顯是個坑,你執意如此,想過往後該如何嗎?目下晉陽形式如此緊張,各方勢力角逐,恨不得所有人都盼着你失去寵信。”元素見裴雲霽油鹽不進,對着他說道。

    裴雲霽沒看他,依舊是俯視着整個夜色下的涿易。

    “別吧,你又假裝聽不見。”

    “裴弓昌想的是制衡,只要朝堂上處理好,他那樣冷血的人,並不會在意無關緊要的人和事。”裴雲霽說道。

    元素擡了下眉,恍然之間明白了些什麼。“可是下面那個姓宋的,以她惹眼的能力,不單是我們在盯着。先前她效忠裴歷,往後卻未必效忠你。爲着這麼個不定的棋子,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

    “她可不是棋子,這樣的人,註定會成爲執子的那個。”裴雲霽似乎心不在焉,隨口說道。

    “今時今日護着,可來日若她成爲敵人,如此強勁之敵,便是巨大的隱患。養虎爲患,不若早日除之。看你這般欣賞她,難不成到時還要網開一面,做個特例?”

    “我幾時說過,她是特例了?”裴雲霽終於分給元素目光,勾脣輕笑,頗有些光風霽月之感,“倘若終究殊途,我會親手除掉她。到時候,她的神情一定很精彩。”說罷便繼續看涿易的夜色,彷彿欣賞美景一般悠閒,一副貴公子的姿態,但配上方纔的話,便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元素看了兩眼身邊這人,面露苦色,一時之間竟難得語塞。

    “罷了,就算到時候你不忍心,我也會替你除掉她。”元素搖了搖頭,無奈嘆氣道,“王權的路太難走,一路都是算計和鮮血。沒辦法,從你生下來那日,你不走,旁人便會踏着你的骸骨走。”

    裴雲霽沒表態,風吹衣襟獵獵,唯有此聲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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