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瑾韻喃喃自語。
傅盈沒有催促。
她知道唐瑾韻會說出來的。
當年兩人還是同學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位唐家四小姐，是個極端自私的人。
如果在不傷害外人的前提下，自私不是壞事。
希望自己能過得好，是人之常情。
可是唐瑾韻的自私，是爲了自己好，其餘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如今傅盈只是稍微逼了唐瑾韻一把，讓她看到自己接下來的晚年會如何淒涼。
唐瑾韻就可以拋棄埋藏在心裏這麼多年的愧疚感，選擇說出真相。
“我們逃走那天，滬城馬上就要被攻破，那種混亂的程度，和人間地獄沒有區別……”
唐瑾韻的記憶回到那段可怕的歲月，連眼神都變得空洞起來。
彼時的她也纔不過二十出頭。
一個年紀輕輕，又一直在豪門養尊處優的女人，平日裏出門多走幾步路都會磨出水泡。
可是那天，在陣陣炮火和槍聲中，唐瑾韻抱着傅合澤，手裏提着箱子，還要帶着兩個孩子，跟一堆逃難的人擁擠在一起，拼命跑向碼頭。
誰都知道，那天離開滬市的船隻有一艘，哪怕只是慢半步，也只能絕望的留在滬市等死。
沒有意外。
他們沒有趕上。
即便唐瑾韻手裏握着船票，也準點趕到了碼頭。
可是戰火逼近，所有秩序都亂了。
趕到的人們纔不管有沒有船票，全都瘋了一般的衝上船。
攻城速度也比預計的要快。
船運公司也沒有辦法，不早點出發，要麼船被擠沉，要麼全部都死在炮火裏。
等她們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
唐瑾韻絕望的跌落在地上，連懷裏嚎啕大哭的傅合澤也顧不上。
“嫂子，你振作一下，我們還可以想辦法。”
十二歲的傅承還是個孩子，卻在盡力表現出自己男人的一面，想讓嫂子跟妹妹都能得到一點安全感。
傅冰也表現出跟她外表截然相反的堅強。
“哥哥，你有什麼辦法嗎？”
“去火車站。雖然沒有票，但是我估計那邊跟這裏一樣亂，我們跟着人羣一起衝進去，哪怕只能扒火車，也算是一條生路。”
這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六神無主的唐瑾韻反倒是幾人當中最沒主意的，傅承說什麼就是什麼。
可惜，事情比傅承說的還要糟糕。
“鐵軌被炸了！”
還沒跑出去，人羣中就有人提醒道。
很多人就是從火車站那邊趕過來，希望能坐船離開，結果同樣失望。
偏偏這個時候，傅合澤開始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嫂子，我再想想辦法，你先照顧好合澤，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你們出事的。”
但是那種情況下，什麼安慰都是徒勞。
“阿盈，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絕望，我甚至想都直接跳進江裏算了。
可是有人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歐陽易是外地的生意人，雖然生意不大，卻正好有私人貨船。
他趕到碼頭準備離開的時候，在人羣中看見了唐瑾韻。
美人胚子，在哪裏都顯眼，即便是在逃難的時候。
“阿冰和阿承都去打聽還有沒有可以離開滬市的辦法，讓我抱着合澤在原地等着，歐陽易就是這在這個時候找到我的。
救一個人是順手，救三個人，就是拖累，如果我不趕緊同意，他也不會帶走我。
阿盈，我沒有騙你，當時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想活下去，也要讓合澤活下去。”
“你丟下了他們。”
傅盈的語氣裏聽不出喜怒：“不是他們跟你走散了，是你丟下他們先離開了。”
唐瑾韻點點頭。
“那你也不應該說他們死了。”
並不是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傅冰跟傅承都是聰明孩子，不一定找不到活下去的辦法。
“他們死了……我在船上還能看到碼頭的情況，有一隊敵人先進了城，直接朝碼頭這邊來，所有人都在往外逃……
但是阿承跟阿冰都以爲我還在原地等他們……我親眼看見……”
唐瑾韻說到這裏，沒法再繼續。
傅盈也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她還沒做好準備聽下去。
原本阿承跟阿冰有生的可能，但是他們爲了唐瑾韻，走了回頭路。
“阿盈，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不想死，而且合澤還那麼小，如果我不跟歐陽易趕緊離開……”
傅盈覺得心口很疼，她活了一百多歲，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如此難受，只能先轉移一下話題。
“合澤呢？”
傅盈盡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他跟你一起離開，你可以好好把他養大的，爲什麼會把他丟在鄉下這麼多年？”
唐瑾韻垂着頭，情緒尚未緩解，對傅盈的問題，一言不發。
但是傅盈能猜到大概。
歐陽家至少也能在亂世做生意的人，那樣的家世，能夠接受唐瑾韻一個嫁過人的女人已經很困難，跟何況是沒有歐陽家血脈的孩子。
“你把合澤也丟了。”
“我沒有丟下他。”唐瑾韻急忙否認：“合澤是我親生的兒子，我怎麼會狠心丟下他不管？
我……我只是把他託付給了一戶比較殷實的人家，只有有空，我就會去看他。
後來，國內局勢越來越亂，我跟歐陽易出了國，可我還是有託人回來看他，聽說他喜歡寫字畫畫，我還把你父親留下字畫和臨帖送了一部分過來。
直到有人跟我說，寄養合澤的人家因爲承受不住當時的壓力自殺了，合澤也去了鄉下，打聽不到消息，所以就這樣斷了聯繫……回國之後我有找過他的，可是……”
“可是你已經是歐陽老夫人了，”傅盈幫她把後面的話說完：“如果你找到合澤，你們如果相認，會有很多麻煩，起碼對歐陽家的孩子就沒法交代，對嗎？”
唐瑾韻用沉默承認了。
傅盈用手捂住發脹的太陽穴：“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親眼看見阿冰跟阿承死在鬼子手裏？”
“是……”唐瑾韻哽咽起來：“貨船不敢點燈，我在暗處看的很清楚，阿承被刺刀……阿冰她……”
傅盈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雙眼猩紅的瞪着唐瑾韻。
她跟鬼子打了這麼多年仗，他們是什麼畜生傅盈比誰都清楚。
阿冰一個小姑娘……
傅盈站起身，艱難的挪動步子到唐瑾韻身邊。
唐瑾韻一直低頭哭着，自顧自的沉浸在悲傷情緒中，完全沒有在意到傅盈已經走過來。
直到一隻手掐上她的脖子，勒得她的臉瞬間青紫，如同死人。
“唐瑾韻，我當初就是殺了你，也不該讓你進傅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