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祕殿珠林 >第44章 寒食與靈飛
    自聖壽節之後,皇帝又開始忙於辭舊迎新的各種活動了。

    安勤除了大佛堂的灑掃,清晨陪太后誦經,並不繁忙,她只是按太后的要求:每三日去西暖閣書房送上一盞燕窩湯。

    皇帝就像是一座從來不停歇的時鐘,每日準時準點的在酉時,進入書房讀書習字。他們兩人的作息時間,就如均勻轉動的齒輪一樣,在規律的短暫重疊之後又匆匆的再次分開。

    直到乾隆七年二月,這個規律才被打破。

    有一日,皇帝提出,要她以後提前到酉時初刻來書房。這將意味着,以後安勤碰到來養心殿侍寢妃嬪的機率降到最低,因爲她與後者的間隔,前後錯開了一個時辰。

    安勤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總算是算擺脫遇到刁蠻寵妃的陰影了!

    “朕與弟弟弘晝同歲,自幼一起長大,兒時同吃同睡,相得無間已二十年。朕欲仁愛以待,登位後,將先皇府邸內所有財物都賜與了他。無奈他卻性格驕亢、盛氣凌人、屢教不改。”皇帝喝燕窩湯時,不知爲何突然說起了弟弟弘晝。

    安勤忐忑的聽着,皇帝往常是絕口不提的宗親家事的,這些都是他忌諱的人與事,爲何卻要跟她這個小宮女說?

    她是知道弘晝的,就是那個前兩年不小心在壽康宮坐了皇帝的藤席,被重重責罰的和親王。當時結局更慘的是果親王弘瞻,自一同被罰後,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就一病不起。

    他倒像是自言自語,彷彿四下無人,繼續說道:“去年上朝時,他因與訥親意見不合,曾在朝堂之上公然毆打了訥親。就算是如此的囂張跋扈,朕也未責罰他。”

    安勤忍不住一陣激憤:訥大人從來謙遜有禮,卻被和親王在文武百官面前給毆打了?!果真是馬善被人騎!

    “朕當時顧及他的顏面,並未當庭斥責。事後藉着他在壽康宮的小事,狠狠的責罰了他,是想旁敲側擊,滅滅他的氣焰。不想如今他又做出此等荒唐之極的事來!朕卻也無計可施。”他望着几上的青玉碗嘆了口氣,放下了勺,白玉勺重重的磕在碗沿上“當”的一聲脆響。

    “何爲荒唐之事?”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獨自苦惱。

    皇帝遲疑了一會,才緩緩的說:“他每日在府中無所事事、醉生夢死,自設靈堂。長坐於院中扮成死人,命侍從佈置祭品爲他哭祭,以此爲樂。”

    裝扮成死人取樂?

    這就是古代人的異裝癖嗎?真叫人瘮得慌。估計他是受了打擊或者是有意爲之吧?安勤不敢妄做評論。

    “弘晝與朕,自幼兄弟怡怡已二十餘年。待朕一即位,便給他屢次加官晉爵,未曾料到,如今朕的寵愛之心,卻終是害了他。”皇帝爲弘晝之事壓抑已久,卻無人能傾訴,也無人能爲他理清這段複雜的兄弟之情。多疑如他,卻莫名的想與她說一說,舒一口氣來。

    “皇上也無需過慮。人各有命,誰也改變不了,對人對己,我們只能盡力而爲。倘若,皇上覺得已盡兄長之情,便也無需苛責自己。”安勤無法去評判,他們兄弟間過往的糾葛對錯,只能安慰他放過自己、放過他人。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只要皇上當下所爲,無愧於上天之意、父母之恩、百姓之信,就足矣了。”世上之事,並不是努力就能做好的,更何況莫測的人情和人心,安勤就是活在這樣的邏輯之中,她也常常如此撫慰自己的苦痛。

    皇帝聽完居然輕笑起來,壓在胸口上的那座大山神奇的變小了:“嗯,朕現在覺得好多了!這是母后的燕窩滋補得好?還是你的話說得好呢?”

    “自然是太后娘娘的燕窩最能滋補皇上的心了。”她利落的收拾好餐具,就要跪安。

    皇帝卻開口說:“今日朕想賞你,你且說說想要何賞賜?”

    意外的賞賜?機會難得呀。安勤想要一本字帖!每日只能臨摹皇帝的抄經實在無聊,便直接了當的說:“勤兒想討要一本字帖。”

    “你還想臨帖?”皇帝有些詫異,宮女識字在宮中本就是禁忌。

    “勤兒前些日子跟太后娘娘討了筆墨,每每看到皇上抄寫的經書筆法渾圓流暢,勤兒也想好好練字,以後能給太后和皇后娘娘抄經祈福。”安勤如實回答,並不遮掩。

    皇帝翻身下炕,蹲在旁邊的紫檀木小矮櫃旁翻找了起來。

    安勤好奇的伸長脖子湊了過去:這價值連城的寶貝書畫,難道就藏在這個小木櫃子裏?

    只見他拿出一個卷軸,看了一眼小聲唸叨:“這是寒食帖,”然後又隨手放了回去。

    “寒食帖?!”安勤聽得真真切切!

    這可是蘇軾最有名的書法作品,後世被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裏,她過去只在書上看過這副名帖的介紹和照片,怎料如今近在咫尺!她竟侷促得有些摩拳擦掌。

    皇帝又拿起字帖,轉身問:“你也知道寒食帖?”

    “勤兒聽聞說,這是蘇軾行書的上乘之作,好像是他在被貶黃州時,在寒食節作的一首詩。不如,皇上賞勤兒看一眼這名家真跡?”她眼裏的渴望之色讓人無法拒絕。

    皇帝便將手卷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展開來:“今天算你有眼福了,且給你看看吧!”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在古舊黃色宣紙之上,東坡先生的字跡盡收眼底,神充氣足、飛揚飄逸、筆墨酣暢。

    “這副貼的上一位主人是納蘭性德。朕自得此貼之後,召來了蘇裱最長者秦長年,重新裝裱,以緙絲包首,還配上了琺琅軸頭。”不得不承認,這副作品經重新裝裱後,洗去鉛華與千年浮塵,華貴而不失素雅的獲得了再次新生。

    安勤屏住呼吸彎下腰去細細觀摩,伸出手指輕撫着手卷的邊緣:“皇上如此重視收藏、愛惜珍品,是利在千秋之舉。”

    後世之人,誰不知道乾隆帝是蓋章狂魔,風聞他有一千多枚印章,每欣賞一次便要蓋個章、提個字,對原作也是極具破壞性的。

    安勤前前後後查看了這副字帖上的印鑑還並不多,便隨口問道:“這幅貼上可有皇上蓋的印?”

    他指了指左下角的一枚篆書印得意的說:“在這裏!”

    安勤看不懂小篆:“皇上的這枚印上是什麼字?”

    “神品!”他撫掌大笑起來:“今妙跡雖絕於世,考其遺法,肅若神明,故可特居‘神品’。”

    衝動是魔鬼!!君子動口不動手好嗎?!安勤代表全中國人民在心底無聲的吶喊。

    又看了一會,皇帝才把手卷謹慎的收入了櫃子。

    “勤兒練不了行書、草書的,皇上就賜一冊小楷書帖吧!”作爲書法入門者,她就不好高騖遠的去追求神型飄逸了,從端端正正、中規中矩練起。

    “初習小楷,選唐代的《靈飛經》甚佳,”皇帝又拿出一個小手卷,遞給了她。

    這卷字帖小巧而精緻,安勤拿着覺得特別稱手。打開來看,這幅小楷書寫筆法細緻、結體舒展自然、緊中有松、舒而不散,確實有靈巧飛動之感。

    皇帝見她看得入神,便繼續說道:“臨小楷,需凝神靜氣。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有餘。此帖無書寫者署名,但後世都斷爲唐代鍾紹京所書。”

    雖不懂這經裏寫的是什麼內容,但安勤甚是喜愛,她收好謝恩道:“勤兒謝皇上賞賜!甚是歡喜!日後一定努力習字,抄經祈福。勤兒也一定會小心使用,日後再還給陛下。”

    “這是朕賞給你的,又不是借給你。”見她喜形於色的樣子,皇帝也頓覺心情舒暢,沒想到她喜書帖竟勝過珠寶。

    自從得到了《靈飛經》,安勤每天下午都待在屋子裏認真習字,無疑這冊道教經書讓已她沉迷陶醉。偶爾遇着難臨之字,她便會向皇帝虛心討教,畢竟他自幼賞字、習字,心得頗多,雖未自成一家,卻往往也能成上乘之作。

    她雖是初學,但勤勉、認真,虛心討教的態度,倒確實像個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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