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們都統一換上了新量制的宮服,這次是選的淺綠色的春綢外衣,搭配深綠色的背心,一抹抹在宮裏遊走的清新之色,就如一陣春風吹進了這猩紅色的高牆。
剛出正月,太后又移居暢春園了,日日賞花遊湖好不逍遙,自是比在這宮裏有趣多了。蜜棗自從當上了貼身服侍的宮女,不僅是月奉漲了幾倍,更值得開心的是,無論太后去哪她都要跟着,這每一年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宮外遊玩度假。
羨慕嫉妒恨!
安勤若不是身份被嚴格限制,只爲了能常年在外遊園的福利,她一定會不擇一切手段、頭破血流去當貼身宮女。
如今,她獨自無奈的守着佛堂度日,幸好還有點愛好能自找樂子,不然估計還沒熬到二十五歲被放出宮的那一天,她就已經被活活悶死了。
太后走後,安勤依舊照例,每三天去一趟養心殿的書房。她真不理解皇帝爲何有愛喫燕窩的習慣,頭一遭見到男性癡迷燕窩,儘管他的皮膚看上去確實比同齡人更白淨光滑些,滿滿的膠原蛋白,膚質大概比後宮的妃嬪們更好吧。
一日安勤進書房、等了很久,皇帝仍未曾起擡頭來,他正在極其認真的研究一幅圖。
安勤以爲是他收藏的名家名作,便也輕手輕腳的湊了過去,想要見識一番。
原來這桌几上平鋪展開的,不過只是一張白描的手繪地圖。上面細緻的繪着起伏的山峯,山腳下是一座座宮殿,宮殿之間由整齊劃一、寬闊筆直的道路相互連接着,又或許是一副白描的工筆山水畫?
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並不打擾皇帝,只靜靜的繼續候着。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皇帝才恍然發現安勤站在旁邊,便簡單的說道:“這是朕給自己選的萬年吉地。”
吉地?就是行宮嗎?安勤沒聽過這種表述。
“這是朕的陵寢。”
皇帝見她一臉迷茫,就繼續說:“朕想選在東陵的勝水峪,此處昌瑞山右脈,砂水迴環,羅城周密,風水官說此處王氣充裕、凝精氣於中。”
“皇上還如此年輕,以後定會健康長壽,爲何就開始安排陵寢之事?”安勤記得他去年纔剛剛滿三十歲。
“修陵的工程少說也要十年。朕已選了好幾年,終是定了這勝水峪。”皇帝端起燕窩慢條斯理的喝了起來,一邊還看着地圖暗自琢磨。
“皇上相信人死之後、靈魂不滅嗎?”安勤不禁想問問這位盛世帝王的生死觀。
皇帝放下了瓷盞,娓娓道來:“昔日,波斯匿王年老時見恆河,自傷白髮面皺。佛曰:變者受滅,不變者原無生滅。”
“朕也以爲,身體髮膚自是會變化消亡,但心中之佛性與魂魄卻不會消散。”口中雖如此說來,但他心中不過以爲,死亡應該就是一切迴歸寂滅罷了,歸於塵土。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如他那樣的悲觀的,“若魂魄真會不滅就好了,勤兒就想隨着風飄,飄到哪裏就歇在哪裏。等遊遍了世界,看遍了人情,自然就明白這世間宇宙之理了。”
就比如現在的自己,前生後世雖軀體與樣貌發生了變化,但實際上卻是同一個“本我”,出現在不同的世界罷了。
她記得:在佛學理論之中,世界是包括兩重含義的。世,是指時間的遷流,包括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界,是指空間的劃分,包括東南西北上下等,十方。
每一個世界,不過就是一個日和一個月照耀之下的一個時空而已,自成一個體系。就像漫天飄蕩的泡泡,從初始到幻滅就是一個輪迴。
皇帝眼看着她,一說到生生死死,就眼神發直、神遊太虛了,便打斷了道:“你別妄想着瞎飄乎,這宮裏的人,若是死了也是要侍奉主子的!”
“什麼?!皇上您還要行殉葬制?!”安勤從哲學思考中被驚醒,怒從膽邊生。
“朕像個暴君?昏君?你當朕是秦王嬴政?是那大明的亂主?”皇帝忽然也生了些脾氣,他一心想當個好皇帝,怎麼在她眼裏就成了嗜血之君?
不是就好了!
安勤輕拍了幾下自己的胸口,但腦海中臆想出來的殉葬畫面卻揮之不去:“那是皇上您自己說的,宮裏的人死了也是宮裏的鬼。”
“人殉,血腥殘暴。早在皇祖父時就已明令廢除了。”大清朝朗朗乾坤、取名自“河清海晏”之義,怎能做出這般惡行來?皇帝極爲不齒。
“皇聖祖英明!但皇上更英明啊!勤兒日後若是隻剩下一縷幽魂,也一定會飄回來看皇上、伺候皇上,還要逗皇上開心的。”只要不是殉葬就好,安勤心情一輕鬆,呵呵的開起玩笑來。
“給朕閉上你的嘴!年紀輕輕的,論死論活的,你還沒完了不成?”雖說兩人都才二三十歲的年紀,但在生死之前,皇帝莫名感到沉重,他不想再提。
待再擡眼時,她已在跪安行禮,嘴裏正在無聲的說着:勤兒給皇上跪安了!她還果真是乖乖閉嘴了。
“去吧去吧!”皇帝看她千奇百怪的跪安模樣氣也消了,世上只有她想得出來。這個人就是這樣,既能無端的挑起他的怒氣,又能插科打諢的無形化解了去。
直到書房的門被輕輕的掩上了,皇帝又把視線重新移回到地圖上。
他想,再富麗堂皇的陵寢之內也一定是黑暗陰冷的。
千百年不見日月,他又怎會不恐懼,不害怕?
他又何嘗不想自由的隨風飄去,去江南、去塞北、去看大江大河、去看大漠孤雁、長河落日?
但他有使命!
作爲一朝之君,生爲江山,死爲社稷。他仍要繼續守護這陵地、守護這大清江山百千萬年。
如果真有那麼一日,真有那一縷不散之靈,他只希望她還記得今日的諾言。能回來看看他、陪陪他,就如現在一樣,也許他就不會那麼冷清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