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祕殿珠林 >第68章 道南正脈
    近些日子皇帝居住的行宮名爲“舊衙門行宮”,早年是明代的舊衙門提督署,當時是上林苑內監提督的辦公之處,後在順治年間改名爲“舊衙門行宮”,用於處理政務、居住及讀書,沿用至今。

    聽聞還是順治帝與董鄂妃的定情之所。

    後殿的庭院中皆是蒼松翠柏、古榆參天,在宮殿的後方則種滿了竹子,匾額是黑底金字四個大字“蔭榆書屋”,左右兩側各有楹聯,一聯曰:煙霞併入新試卷,另一聯曰:雲樹常開舊畫圖。

    皇帝直接推開了金絲楠木的殿門就走了進去。

    這間書房簡單而空曠,在正面放置着幾排書櫥,用藍色的緞布整齊的擋住灰塵,東西兩側牆面上各開幾扇大窗,窗櫺都是綠色的。

    這間書房已經徹底清掃過了,雖然設施陳久些,但是乾淨整潔。在東側窗邊,放置着一張黑漆描金條案書桌,只設有簡單的文房四寶;西側窗邊,則是一張木炕,中間放着一隻紅漆掐絲琺琅香幾。

    在這片天地中純粹得,除了讀書、寫字,別無他事可做,就連一把椅子都沒有。

    “這裏是朕最喜歡的書房,自十二歲開始,我就經常來此處讀書,獨愛這榆樹之蔭,晃眼已整整二十年了。”他推開綠色的大窗,只看到,院裏榆樹蒼勁的樹幹上堆滿了一串串圓圓的嫩綠色的小葉片。

    “再過些日子,榆錢花就要開了,甚是可愛。”他展平一張紙,示意安勤取硯磨墨,提筆便寫了幾句詩文:我昔讀書時,對榆寫襟懷;我來讀書舍,榆樹依然佳。

    事實上,正如後人所分析的一樣,世界上最多產的詩人弘曆,不過是喜歡用詩歌的方式寫日記罷了。若以詩文的意境與想象來衡量,的確不符合優秀詩詞的入選標準。

    寫完一首詩後他就擱下了筆,轉身走到書櫥邊,撩起藍色的簾子埋頭開始翻找起來,也不知道究竟想要找什麼。

    最後在第三個書櫥中,終於找出了一本棕色緞面鑲金邊的小冊子,遞到安勤手中,他又徑直走回書桌提筆繼續書寫了起來。

    安勤莫名其妙的接過了書,只見封面左側的淡黃色箋紙上寫着:《洙泗言仁錄》。這就是上次福彭從宮裏帶過來的張栻的著書,原來在後殿書房裏就有一本的。

    但這一冊的裝幀卻與福彭帶來的不同,那一冊裝幀華麗精美、內頁嶄新,裝訂方式已如後來的書一般翻頁方便,稱爲蝴蝶裝;而此時她手中的這一冊卻是極其樸素,內頁仍是折經裝的方式,書頁的邊緣已磨損嚴重,這應該是皇帝在少年時讀的那一冊舊本子。

    她走到桌邊,見他正洋洋灑灑,奮筆疾書,寫下的內容正是本書的序言,竟是一字不差。

    “我仍能記得,醒來的那一晚,你讀的就是這篇序。”全篇已一氣呵成,皇帝不愧曾經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張栻其人其事,勤兒早有耳聞,但他的書著還是第一次見到。”後世幾乎未曾再版這本書,也不知是否遺逸,安勤甚至從未聽聞過。

    “南軒先生雖是蜀人,卻自小隨父移居湖南,輾轉三十餘年,從未與蜀地之人接觸過。他自幼接受父親孔子儒家的教育,立志要以顏淵爲楷模,致知力行,求孔子之道。二十九歲時拜入衡山五峯先生門下,半生漂泊,最終在三十四歲開始主教於嶽麓書院十年,期間二十七次與朱熹會講於此,成就了一代文人之盛世,‘一時輿馬之衆,飲池水立涸’。”皇帝對偶像張栻的生平記得清楚,如數家珍。

    “嗯,正因爲朱張會講,嶽麓中興,湖湘學派才名揚於世。”安勤附和道。

    “朱張二人會講,是一場理學之辨。南軒先生極力反對所謂的‘天理存即人慾亡,人慾存即天理滅’,程朱之學簡直就是狗屁言論!”唉,這位爺一憤怒就口無遮攔。

    各人意見不盡相同十分正常,理論相辨也好,與人相處也好,最終無非是求同存異罷了。正因爲特殊的政治地位,讓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打擊異己、乾綱獨斷,所以纔有了後來的文字獄。

    安勤自是不敢在此時與他爭辯,否則口誅筆伐的矛頭就轉向她了,這就是典型的憤青作爲。

    他罵了一句還不夠解氣,伸出手、左指右指:“你!趕緊給朕研墨,再取最大的筆來!”安勤在他指着的書櫥最底層,取出了一支最大號的毛筆,這是支白玉管素鬥筆。

    皇帝重重的蘸滿了墨,提起大筆無比堅定的寫下了“道南正脈”,四個大字,筆力飽滿雄渾。

    “朕要昭告天下萬千學子,只有南軒張栻說的,那纔是正統夫子之道,其他的歪理邪說休要再提!”此憤青繼續血脈噴張的在憤怒中燃燒,但安勤卻被紙上四個碩大的字給嚇住了。

    道南正脈?!

    這熟悉的四個大字,不正是後來高高掛在嶽麓書院裏的御賜匾額嗎?

    “你立刻去跟趙德祿說,把這幅字給朕送到啓祥宮去,製成金底黑字的匾額,再鈐上朕的印、四周加上金龍,送到湖南安撫使劉珙,讓他給朕高高掛起來!只有這天下學子明辨是非,方能傳承正統!”他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貌似條理清楚,頭頭是道。

    安勤聽了一陣苦笑:皇大爺,你這是病糊塗了?還是無厘頭的把自己氣糊塗了?

    你還當這是西暖閣書房,德祿就在門外?這裏是南苑,趙公公還遠在養心殿候着呢!

    “嗻,”安勤不想在這奇異的怒火中久留,趁皇帝不注意就溜了出去。

    她盤算着,先把皇帝的旨意轉告南苑主管太監高公公,接下來就讓他去聯繫德祿辦好這件事情。她叫來幾名小太監準備好茶水,站到書房門口候着,自己要先回圍房休息一陣子,就任皇帝一人留在書房裏獨自重溫舊夢、平息心情吧。

    道南正脈?金底黑字?四周金龍?匾額?

    安勤一腳高一腳低,心神恍惚的走回了屋子。

    任憑她怎麼回憶,那不正是她以前在嶽麓書院裏見到的那塊匾嗎?

    她當然早知道,那是乾隆的御筆題字,但何時、因何事所提,卻已是無人知曉了。

    難道,就是乾隆八年,一位憤青在蔭榆書屋裏寫的這一副字?而自己,還是當事人?

    她第一次爲歷史中的事件與巧合所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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