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飄飄的一句話於安德婭而言卻是千斤重的大石。
對呢,哪怕他現在看上去人畜無害,難道她還能天真地相信這些嗜血成性的人嗎?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相應代價的,這是永恆的道理,她不應該心存僥倖。況且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一次和一百次以及做到哪個地步其實又有什麼分別呢?都是隻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斂了浮躁煩悶的神色,把裙襬整理好,套上大衣,勉強抿了個笑:“我——”
話還未完全說出口時他便已經輕笑打斷她。他的笑聲帶着青年人獨有的純粹和清朗,眉眼染上些許張揚恣意,“別讓我看上去像欺壓婦孺的壞人。放輕鬆,只是想請你喝杯咖啡和喫個蛋糕。你當然可以拒絕的。”
安德婭手中還攥住那幾張糧票,硬卡紙角尖陷進掌中,帶來微微的刺痛和痕癢。她想起那日河畔的凜冽冷風和甜膩誘|人的香氣,想起上星期冷硬無味的法棍,想起在家中安睡的媽媽和瑪麗安。
她說不上來是什麼讓本已經溜到嘴邊的拒絕嚥下去,但是在她意識到之前便聽到自己淡淡的聲音道:“好,先生,我想去。”
“弗里德里希。”冬日陽光,遍地銀霜,他立在聖母院前側頭看她,竟有些耀眼奪目,“我叫弗里德里希。”
漫天飄雪,這刻她的眼裏只看到他。她並沒有問他爲什麼只道名而不言姓,也沒有在乎被雪花打溼的眼睫,對上他的視線,“安德婭。”
布茜咖啡店裏只得零零星星的客人,弗里德里希挑了個靠窗的幽靜角落坐下,陽光灑落,絲絲暖意籠罩着他們,輕輕柔柔,像是回到無憂無慮的夏日。
他沒有怎麼說話。
安德婭不自在地東張西望,終於駐目在街外來往人羣之上。窗外的人努力生存,窗裏的人享受生活,命運是最不公平的東西,既不能預見,也不能改變。陷入泥潭的人只得盡着微小的力氣艱難地掙扎,然後盼望着生活有一天會改變。
她有點煩悶地收回視線,正好聽到弗里德里希向年輕的女侍應點了兩杯咖啡和鹹派,又請她留下一本餐牌。
他把餐牌遞給她,挑眉道,“你看看還要喫點什麼嗎?”
似乎是因爲他悠哉自若的態度讓安德婭心裏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她把餐牌接過,漾起一抺笑,“噢,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隨意點嗎?”
“只要不點太多,我相信我還是能付得起錢的。”他笑道,露出好看的牙齒,眼角彎起,柔和了冬日的冷峻。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四、五歲時看的愛情小說,裏頭的男主角大抵也是這樣吧。
眉目清朗,俊逸倜儻。陽光下的少年。
“那我便隨意點了。”她打破沉默,也打破了腦海裏的幻像,“我想喫小牛排和蛋糕,還有熱可可。”
“你現在倒是不害怕。”弗里德里希饒有趣味地打量她,撇嘴道。
“因爲我已經坐在這裏了,再害怕、再不安又能改變什麼呢?而且現在沒有什麼事情值得讓我害怕。”安德婭終於放鬆了身子,倚在椅背,“只是,原諒我這個有些失禮的問題,爲什麼你明明知道我是有目的而來,卻還要對我那麼好?”
“你覺得我對你好嗎?”
“我不喜歡將事情弄得太複雜,”她低笑,“如果你沒有傷害我,那便是好了。”
弗里德里希搖頭嘆笑一聲,慢慢地道:“不要太天真了,在現在這個世道,這樣的行爲並不算是好。我們只是各取所需。”
安德婭卻是擡頭對上他的眼睛,“可是我並沒有什麼可以給你,我只是接受着你給我的東西。”
“你陪伴我,我請你喫飯,就是這麼簡單。”
她知道自己本應該就此停住,不要繼續深究,可是卻還是忍不住那些問題,也許她只是想要在自己和那些女孩之中找到些許不同。
“可是還有其他女孩,不是嗎?爲什麼是我?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小把戲了嗎?”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他沒有立刻回答她。
她的呼吸愈來愈沉重和緩慢,低下頭,牙齒咬着內脣,甚至嚐到了血腥味。
“你讓我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他的聲音很平緩,像是敘述別人的事情,“你也許覺得那天在咖啡店我看到了你狼狽的一面,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想要努力生存下去的人。我的朋友也是呢,他很努力地活下去,甚至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們有點像。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恥的,活着就好了,不是嗎?”
不可恥嗎?只怕是有很多人也不這麼想。
安德婭一直都不敢細想,因爲只要想便會怕,怕便會逃,逃便會死。她不容許自己後退。
他被她怔忡的神情取悅,揚起慵懶的笑容,拖長語調道:“是的。關於你的問題,我只能說我已經看過你最真實的一面,總比對着那些假兮兮的女孩要好。”
“你也比別人好。”她呢喃道,“不是每個人都會把手帕遞給我的。”
“小姑娘真是容易收買。”他笑着道,“小心點,不然你會很容易受傷的。”
話語中帶着七分調戲三分警告,安德婭不知道要如何理解,但是至少在這一刻她可以肯定一切安好,沒有危險。
熱騰騰的食物被端上桌,打斷她的思緒。弗里德里希是個很懂得調節氣氛的人,也很容易讓人與他自在地相處。即使她多次提醒自己是法國人、他是德國人,但還是在他的魅力下折服。他們之間的氣氛輕鬆得像是朋友,她甚至能自然地問:“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且說來聽一聽吧。”
安德婭從口袋中拿出幾張糧卡放到桌上,指尖虛虛地搭住,輕聲道:“能麻煩你替我去換一些食物嗎?你知道的,現在我們就算有糧票也不一定能換到食物,只有你們”
德國人才一定有食物。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翻了個白眼,“嘖,我還以爲是什麼事呢,比如說你要我去救誰,那就太糟糕了。”
她抿着脣,低聲笑道:“我又不是傻瓜。”
弗里德里希視線停留在她的嘴角上,她的笑容總是夾雜憂傷煩悶。她不是個好的僞裝者,和那些巧笑倩兮的姑娘們差遠了。
平心而論,他從來都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對陌生人也不是太有善心,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是個壞人。他不愛殺戮,也見不得婦儒老弱受罪。
看着她不太真誠的笑容,他的腦海忽然又浮現起那天她對着窗戶撐起一個又一個勉強笑容的樣子。她在咖啡店穿梭,卻如同踏在荊棘之路般;她在小巷中用帶着驚懼的眼神看他,聲音顫抖地道她只想要生存。
那一刻他在想,誰不是在努力地活下去呢。只是有人成功,也有人失敗而已。曾經他眼睜睜地看着維克掉下萬丈深淵而無能爲力,所以此刻他想拉她一把,當是彌補昔日的罪過。
“弗里德里希?”她輕聲喚道。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當然,爲美麗的女孩服務是我的榮幸。”他彎起嘴角不緊不慢地道,伸手把糧票推回給安德婭。
安德婭也從善如流地收回它們,再擡頭時他已經站起來拿過大衣披上。
只是半刻後他又脫下把它搭在了椅背上,只戴着手套和圍巾便走出去了。
她視線隨着離去的背影移動,眼角餘光睨到他的黑色大衣,心頭涌起難以言喻的複雜,唯有埋下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喫着蛋糕。
不能想那麼多,也不該想那麼多。討好他,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就好了。
弗里德里希再次踏進咖啡店時身上沾染了不少雪花,鼻尖也凍得通紅,嘴脣也有點蒼白,整個人散發着微微的寒氣。
他手裏抱着幾包食物,抿起笑“我回來了。”
午後陽光籠罩着他,如果忘掉外面一切的話,此刻就是個美好的瞬間,靜謐愜意,讓她想起和艾利諾的夏夜。湛藍的眼睛注視着她,讓她的心無端地愈跳愈快,咖啡的香氣縈繞在空中,偶爾的歡聲笑語,似是無憂無慮。
她慌張地垂下眼打斷兩人之間略顯怪異的氛圍,順手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他,“擦擦你臉頰的雪吧。”
“這次換你給我帕子了。”他的笑意真誠了些許,擦完卻沒有把手帕還她。
她本想說點什麼,可是想起自己的抽屜裏也有他的手帕,便把話咽回去,“對呢。”
“走吧,我陪你走到大道上吧。”
“嗯。”
他只陪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到西堤島的橋頭。
“好運的話,也許你不會再見到我了。”他眨眨眼睛道,“我很快便會回家了。”
“是嗎?”
“嗯。”
“那再見了。”
“再見。”離別之時,他彎下腰,藏住眸中翻滾的情緒,聲音低而沈,在她耳畔道,“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