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好活着。

    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這句話一直在她耳邊縈繞不散。

    街道很安靜,也沒有多少路人,即使敞開着窗戶也只得偶爾的鳥鳴聲傳來,莫名地有點死氣沉沉。

    阿黛爾把煙點燃,頭倚在窗戶旁看着遠方的行人,聲音染上點疲倦,“所以他沒有要求,也沒有嘗試和你做些什麼?”

    “沒有。”安德婭拿出法棍掰開一半遞給阿黛爾,“很奇怪吧?”

    “但是他請你喫蛋糕和給你糧票了?”

    安德婭拿過窗沿的煙輕輕吸了口,撇嘴道:“嗯,是的。他說我已經用陪伴來交換了。”

    又是鳥鳴聲傳來。風穿過枯葉,揚起一陣沙沙聲,片刻後又再次迴歸平靜。

    雪花落在阿黛爾的髮絲上,她卻沒有把它挑走,而是看着安德婭認真地道:“不要陷進去了,別因爲他們不求回報便以爲他們待你與衆不同。這只是一場交易。”

    腦海中又再次浮起那雙清徹如藍天的眼睛和那句話,安德婭吐出口煙,擡頭望向天花板的裂痕,聲音輕飄飄的,“別擔心,他快回家了,應該以後也見不到他了。”

    “那”阿黛爾頓了頓,“那也好。”

    “我只希望之後遇到的德國人也不會太”她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只得聳聳肩,“太那個你說得對,這很簡單,只要走上前笑着說你好,一切都很容易。我甚至有幾刻覺得很放鬆,因爲我只需要喫飯和聊天,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

    “就像在另一個世界似的。”阿黛爾挑起迷人的笑容,閉上眼睛把頭向後仰,任由冷咧的空氣拂在臉上,“我們不用擔心明天,也不用害怕死亡,一切就像從前一樣。”

    “噢,阿黛爾阿黛爾,”安德婭漾起笑,夾着煙的手托住額角,“我們這樣享受生活會下地獄的。”

    “那又如何,至少我在人間享受過啊。我又不想當好人,餓死了再上天堂還是不太啵引我。”阿黛爾嘖嘖道,笑容中帶着幾分悲涼,“我們早已經是神棄之人。”

    安德婭嘆笑,“我們便一起下地獄吧。”

    “那你要別當好人,親愛的。”阿黛爾淡淡地道,滅掉了手中的菸頭,白霧繞在她臉前,脣紅齒白,美得驚心動魄,“因爲沒有人會記得你的好,只有自私的人才能活下去。”

    只是有時候想要自私也很難。如果可以,她甚至想逃離家庭,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

    沈下、沈下、沈下,就像個無底深淵,連雙腿也感覺不到,呼吸亦被奪去。

    有人嗎?有人可以拉她一把嗎?有人可以救救她嗎?她快要窒息了。

    猛地睜開了眼睛,還是熟悉的房間和熟悉的氣味。安德婭用手背印去額角沁出的薄汗,坐起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耳畔又響起昨天的那句話。

    伯特蘭夫人接過幾小食袋食物,親了親她臉頰道,噢,親愛的,我就知道你有辦法的。

    不經意的話語總是最傷人的。

    爲什麼所有事情都慢慢變成了她的責任?也不是說她不願意爲她們付出,只是有時候她也會累的,她也想有人關心她的一天過得怎麼樣,而不是隻看到她手中的那幾袋食物。

    最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是未曾停歇怨罵聲。那些關於德國鬼子和法國女孩的各種難聽話兒,以及從眼底流露出的不屑和噁心。

    可是媽媽啊,你知道你手上的食物正正是我向德國人要來的嗎?你看不起的那些人就是我。

    安德婭最後是近乎逃走似的回到自己房間,糧卡還是被她藏在牀底夾板裏,沒有拿出來,因爲她解釋不了它們的來歷。

    她亦不想讓媽媽和瑪麗安失望,或者痛恨她。

    天色暗沈了些許,落下橙紅的餘暉。日子終究是一天一天地過着,即便是那場可怕的暴風雪也沒怎麼地影響她。她還是每隔幾天便出門一趟,從清晨到落日都拿着糧卡跑遍大半個城市,有時候好運的話她能換到一、兩袋食物,但是很多時候是什麼都沒有。帶着滿身風雪麻木地重複同樣事情,每天都是打破不掉的循環,而唯一支撐着她的是隔三岔五外出時她能夠獨自地享受靜謐時光。

    直到她看到三個人在眼前被處決。

    鮮紅溫熱的血從他們身上滴落,蜿蜒至純白的雪地,刺眼得讓人暈眩。了無生氣的身體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層霧氣,模糊了她的雙眼。鐵鏽般的腥臊氣味卻瞬間濃烈起來,從她鼻尖鑽入,如同毒蛇般纏繞在四肢百骸,甚至連舌頭上都能夠嚐到鹹鹹腥腥的味道。

    入目盡是一大片紅,恍惚間讓她想起玫瑰豔麗的花瓣落在雪地時的模樣。他們的眼睛還是半睜着,定定的似是遙望遠方,等着那不可言說的夢。她的心疼得好像被剜掉了一塊般,眼眶在風雪之中變得迷矇,酸酸漲漲,流下的眼淚鑽進雪中,無人窺見。

    安德婭不再喜歡在下雪天外出了,她甚至不想再到外面了,但是她沒有選擇。

    每次閉上雙眼,腦海中浮起的都是同樣的畫面,三個人躺在雪地上,一片源源不絕的血紅慢慢地沾染到她的靴子,她則驚惶地後退,直到無路可退。

    初春在慼慼之中悄然到來,這一年格外的冷。

    抽屜裏的糧卡只剩下幾小張,也撐不了多久,她也許又要走上那條舊路了。除了這個方法,原諒她愚笨的腦袋實在想不出更多了。

    這幾個月雖然她們說不上喫飽喝足,但總算是不用捱餓,她也懶得深究她們有沒有懷疑食物的來源,畢竟只有能有口飯喫,誰又會在乎那麼多呢?

    午後陽光明媚,春風還是帶點料峭,空氣中絲絲暖意夾雜寒氣,枝頭的冒出不少新芽,冬末的最後一片雪終究還是化掉了。聖日耳曼大道的咖啡店外一如既往地坐着不少人,也許是春日的關係,也許是人們早已經麻木,安德婭覺得那些女孩臉上的笑容似是真切了不少。

    除了街道上好像再也看不到猶太人以外,一切都看不出什麼變化。她也聽說過些許傳聞,只是她沒有能力和勇氣去關心背後真正的原因。

    安德婭本想快步離開這個吸引她墮落的地方,因爲每多看一眼,她都覺得飽足和快樂是如此簡單和觸手可及,可是她的理智卻不停地告訴她只要不是真的無路可走時都不應該再趟這渾水。

    後來她時常想,如果在轉身的瞬間她沒有看到倚在轎車旁的身影,一切是不是不會這麼失控?至少不應該會這般迅速。

    扭頭的剎那,安德婭餘光睨到弗里德里希的身影了。他站在角落的逆光位置,身穿熨貼軍服,五官藏在陰影之中,整個人不如初見般隨和率性,似是帶着更多的硬朗和銳利。上身微微彎下,口中咬住支捲菸,一手伸進口袋拿出打火機,一手擋風,燈黃的火焰霎時照亮他半邊臉,也映出他眼底的煩鬱。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