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恨,但也沒那麼喜歡。我只是沒想到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蘇合他還真的能醒過來。”
“你羨慕他?”
“也可以說是嫉妒。”
李牧笑了笑:“你倒是挺坦誠的。”
“這一點我比他強,”年輕人眼簾微動:“至少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也不會躲躲藏藏。”
“那蘇合呢?”
“他?他喜歡人家姑娘喜歡了半輩子,連屁都沒放一個。”年輕人有些不屑:
“他自卑,懦弱,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但其實喜歡這種東西,本就會讓人變得卑微。”
李牧愣了愣:“你倒是懂得挺多啊,屍族……也會……”
“沒有,我瞭解他,因爲我就是他。我也很慫……我是說生前的時候。”
“昂,你不用解釋。”李牧笑了笑,繼續說道:
“所以你會楠木城,真的只是爲了屠城?”
年輕人安靜了片刻,看着林間的樹冠:
“應該不會,我覺得我會撕碎那些紙人,把他們趕去輪迴。然後一口喫掉蘇合的殘魂,就屬他破事兒最多,磨蹭了這麼多年。”
“呵,你想解決他,他想解決你。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心有靈犀了。”
樹蔭漸稀,路至盡頭。
李牧停下了腳步,看向了不遠處的山谷。當然,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到了?”
“嗯,要看一眼嗎?”
“不用了,我記得自己墳墓的位置。”
李牧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問道:“你還有什麼遺願嗎?我可以幫你弄一下……”
“弄一下是指?”
“把墓碑上的名字改一下,你可以給自己取個名字。我覺蘇合不會在意,當然他在意也沒用。”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最終無奈的笑了笑:“算了,就蘇合吧,這名字其實也沒那麼招人煩。”
被拒絕了,李牧微微沉默,在斟酌如何開口,或者換一個其他的條件。
但年輕人似乎早就明白了什麼,輕聲問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但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
李牧也不客氣,問道:
“身後的紅雲是旱魃?”
“本體。”
“屍潮的最終目的?”
“酆都。”
“如今的祀月國狀況如何?”
“不錯……我是說我們,對你來說應該已經淪落大半了。”
“那……屍潮的源頭在哪裏?”
這一次年輕人沒有迴應,而是安靜了很久才意外的笑了笑:
“或許是墨城……”
李牧微微皺眉,但還沒來得及再問什麼,卻聽到年輕人又說道:
“也可能是……長安。”
李牧身體一頓,輕輕眯起了眼睛。
年輕人似乎沒了耐性,安靜了片刻就催促道:“差不多就行了,把我埋了吧。”
李牧點了點頭,但正彎下腰,卻轉身又看了年輕人一眼。
微風拂過,山谷裏響起了一聲悠遠清冽的風聲。樹蔭搖晃,年輕人平靜的閉上了雙眼,死氣漸漸潰散。
“谷裏還有人啊?”
“一個紙人。”
“……師姐?”
“嗯。”
“那還是算了,我……不怎麼敢去見她。”年輕人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略有些悵然的嘆了口氣。
“我也該走了。”
李牧沉默不語,只是感受着年輕人漸漸凋零的氣息,耳邊響起了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屍族,其實是真的沒什麼好屍的。”
……
楠木城裏,一個鼻青臉腫的小道士推開了城門,手持一把青綠色的桃木劍,認真的警惕着對面密林中晃盪的屍影。
而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陰影中,那個呆呆愣愣的小殭屍皺了皺鼻尖,然後擡起頭來,彎着眼睛笑了笑。
如果蘇合沒有醒過來,又會怎麼樣呢?
那具屍體應該還是會進到城裏,然後將所有的紙人撕碎,將那些鬼魂送入輪迴。
然後,固執的小道士不會任由楠木城被殭屍佔據。
他和李牧會留在這裏,和屍羣不知道耗上多長的時間。
不過他們最終都不會死,死的一定還是那具屍體,這是可以預見的事。
鬼物和屍族本就沒什麼關係,所以某人也並不在意城裏那些鬼魂的結局。
但落葉歸根,對於它來說,似乎也是一種執念。
所以某人點醒了那個殘破的靈魂,將蘇合喚醒,就像是在葬屍村裏那個紫屍一樣。
屍體死去,應該埋在它們原本的故鄉,至少……也應該有人收屍吧。
卿卿彎了彎好看的眉眼,看了眼城裏唯一剩下的最後一個紙人,無奈的笑了笑。
然後她將手裏的黃符認真的貼在額頭,撐着右臉等待着城外的消息。
那個陰影中唯一沒有離開的紙人,是一個黑麪白髮的老漢,腰間別着一杆彎曲老舊的菸斗,右手間是一個生鏽了的銅鑼。
被蘇合叫做七爺爺的老人,看了眼矇矇亮的天色,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但還是輕輕敲了敲手裏破舊的老鑼。
沒有任何的聲音發出,因爲那銅鑼本就是紙做的。
但就在銅鑼被敲響的同一時間,小道士對面密林之中數不清的屍影突然僵硬了一下,然後晃晃悠悠的轉身,消失在了陰影之中。
夜盡天明,溫和的陽光從天邊落下,驅散了陰影,也照亮了這座荒涼的古城。
晏清看着屍羣褪去,有些摸不着頭腦的轉過身來。他看到那個小殭屍靠在大木箱裏面,天真無辜的吹弄着自己額頭的黃符。
黃符飛起,卿卿看了眼小道士,然後燦爛開心的笑了笑。
但下一刻沒有氣流撐起的黃符便從空中垂落,遮住了小殭屍的額頭,也遮住了她的眼睛。
晏清搖了搖頭,也嘿嘿的笑了笑。
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話,真好,真的,他……很喜歡。
在另一側的拐角,一隻胖狗爬伏在地面上,平靜的看着傻笑的兩人,瞳孔中悄然閃過一抹幽光。
……
“埋好了?”
“嗯,等一會兒讓小道士來給它超度一下。”李牧拍了拍手裏的灰塵,然後看了眼身旁的綠裙少女。
“你有什麼打算?”
“我嗎?”許清雅愣了愣,然後搖了搖頭:“我就待在這裏,守着山谷。”
“可你一個人是不是有些太孤單了?”
“沒怎麼覺得,山谷裏面有這麼多人陪着我。而且我只是個紙人而已,又能去哪兒呢?”
李牧微微沉默,然後說道:
“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去酆都看看?”
許清雅思量了一下,還是拒絕了:
“我答應過那人,給他在山谷裏面留一塊地方,自然要說到做到。”
“你要等着他回來?”
“嗯。”
“或許會很久。”
“或許也不會。”
李牧點了點頭,然後說道:“那等他死在這裏,我再帶你去外面轉一轉。”
許清雅沉默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那現在,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麼?”
“幫我把蓋子蓋上,我很困,要……睡一會兒。”
李牧躺進了一塊空蕩蕩的墳地之中,裏面有一塊灰黑色的棺材。
許清雅嘴角抽了抽:
“你一定要睡在這裏嗎?”
“我覺得很舒服,天黑再叫我吧。”
李牧就這麼疲懶的閉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去。
“那你可別醒不過來了。”
“一會兒,就一會兒。”
一片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然後落在了山谷的角落。
等待着腐爛沉寂,或是……燃成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