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開元盛景 >第十一章 太子賢流配巴州
    葉法善天師和澄懷站在子午驛外。

    隆冬時分,秦嶺山間萬物枯寂,風搖寒枝,露出了錚錚鐵骨。雲起波駭,悠然出岫。峽谷兩岸,兩座蒼崖直插天際,一條灃峪河從緊鎖的峽間汩汩流過,激起清冽的浪花數朵。不時,有細碎的薄冰從河面上漂過。

    茫茫子午古道,路隨河流蜿蜒曲折,一直通往秦嶺深處。

    來驛站來爲李賢送行的,只有太子李哲、相王李旦,還有太平公主和駙馬都尉薛紹。

    葉法善天師遠遠地站在他們身後。三兩滴清雨落後,一股熟悉的花香飄然而來。

    他正四處尋找着,耳邊忽然傳來一句:“冰胎梅骨,傲雪凌霜,香味清淡而持久,終究有別於那些喜歡爭奇奪豔、芬芳馥郁的俗花!”

    相王李旦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玉樹臨風般立在他的身側。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蘆穗色四角葉紋袷袍,軟襆長靴,清朗俊逸。

    “秦嶺山間的梅花開得很早。在江南,梅花要到早春纔會開放。”葉法善天師急忙作揖回話。

    “葉天師虯枝崢嶸,蒼勁如一枝臥梅,而有的人,看似枝繁葉茂,實則藏腑筋脈衰敗,早已根朽枝枯。”葉法善天師側目看他一眼,投以淺淺一笑。李旦一句話,讓他回味了很久。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太子李哲身上。

    昔日愛鬥雞的頑皮英王,已經成爲頂天立地的大唐儲君。也許是內心惶恐,也許是天氣寒冷,他那略顯肥碩的身子,在麂棕色的金葉紋袍衫中微微戰慄着,寺人見狀,在他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才漸漸止住了顫抖。

    過了片刻,幾匹老馬拉着幾輛破車,從子午峪外橐橐而來。

    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影跳下馬車,向他們蹣跚走來。昔日少年雪白、意氣風發的李賢,被囚禁了兩年,飽經無妄之災,變得皓首蒼顏,面目全非,大家許久才認出來。

    衆人疾步向前。李哲拉着李賢的粗布衣衫,低聲哀泣着,淚如泉滴。

    他粗壯的手掌又惴慄起來,在李賢的衣袖上來回摩挲着。“眼下已經入冬了,哥哥一家上下,妻兒僕從,都衫履單薄,衣不蔽體的,如何能拖家帶口,穿越崇山峻嶺,順利到達巴州?我回去就上書懇請天皇、天后憐憫,賜你秋冬衣物!”

    此去巴州,要沿着子午古道,走過險峻陡峭的子午峪,翻過崎嶇難行的秦嶺山區和大巴山山區,才能從關中平原,走到千里之外的巴蜀盆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誰能肯定這一別,不會是永別呢?

    “弟弟,不用了,哥哥從來不喫嗟來之食。好好當你的太子,不要落了兩位皇兄的下場!”李賢倔強地佇立着,緊緊抓着李哲、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手,一刻也不捨得放鬆。

    李哲道:“弟弟再無能,也不能凍着、餓着哥哥!”

    …。。

    兩道烏黑的劍眉擰成了死結,李賢的眸子裏燃燒着不甘和忿怒。

    “曾幾何時,宮中沸沸揚揚地流傳起關於我身世的風塵之言,說我不是天后親生之子,而是姨母武順之子,如今想起來,我幾乎相信這是真的!”

    韓  國夫人武順,是天后的胞姐,初嫁賀蘭越石,丈夫死後,武順以陪伴天后爲名,經常出入宮禁,與李治天皇關係曖昧,一度傳出了許多桃色緋聞。

    如果李賢真的出於韓  國夫人之腹,那麼,他的嫡子身份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他只敢獨自疑懼,不敢說、也不敢問。

    天后曾令北門學土,擇撰《少陽政範》和《孝子傳》送給李賢,讓他仔細閱讀,還親筆寫下書信,斥責他不懂得爲人子、爲太子之道。天后給予的無形壓力、四處傳播的流言蜚語,讓李賢日日感覺四面楚歌,十里埋伏,內心惶恐不安。

    “這只是流言而已。衆所周知,哥哥出生於天皇天后祭拜太宗昭陵的途中。”李旦抓着李賢的肩膀,道:“我們只想知道,明崇儼是不是你派人暗殺的。如果不是,我們日後一定要爲哥哥翻案!”

    明崇儼是洛陽紫微城的內道場道士,洛陽偃師人氏,生得丰神俊朗,又精通道術、相術和醫術,爲天皇診治風眩,頗有成效,深得帝后信賴,被封爲正四品的正諫大夫。

    李賢冷哼一聲,道:“你們想想大哥的死,就知道明崇儼是不是我殺的!他被天后擺上了與我對弈的棋盤,處處高捧天后施恩天下,貶低我的相貌和業績。關於我身世的各種謠言,就是他在宮中四處傳播的!”

    明崇儼曾對天后說:“太子殿下不堪承繼,英王李哲貌類太宗皇帝”,又說“相王李旦相貌最貴”。

    他遇刺之時,正在洛陽棲霞觀裏開壇講經。那幾天,李賢恰好到洛陽向李治天皇述職,住在紫微城中。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李賢就成了最大的嫌疑。

    明崇儼活着的時候,沒有幫天后把李賢趕下臺,死了的時候,反而成了一步絕妙好棋。李賢最終被冠上一個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失去了儲君之位。

    兄妹四人悲憤難耐,淚灑驛站。

    最是無情帝王家,薛紹第一次體會到了人性的險惡和人情的冷漠。他愁容滿面,走了過去,也將手掌壓在了他們的手上。“紹曾是東宮奉議郎,沒能護佑殿下,這是紹的過錯!”

    “東宮奉議郎能做什麼?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你再大,能大過那位一手遮天的女人嗎?”李賢嘴裏嗤笑着,將太平公主的手放在薛紹的掌心,“公主金枝玉葉,我們兄弟幾個無比疼愛。賢走了,今後,由你代替我好好守護她。”

    薛紹含淚頷首。如果可以,他只想和太平公主隱居終南山中,遠離朝中的龍爭虎鬥。

    …。。

    “無上太乙救苦天尊!”葉法善天師走到近前,行了個叉手禮,“殿下此去巴州,跋山涉水,行路恐生不安寧,請帶上這份六丁六甲護身金符,護您一路安然無恙。若有鬼神,可用此符籙召請六甲、六丁,並呼甲寅,神鬼皆可散走。”

    “我早已被廢爲庶人,請葉天師直接稱呼我名諱,勿喚我殿下了!”李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金符,流下了悔恨的淚水,“昔日,您曾在東宮教我研讀道家經典。您說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當時沒能好好領悟這句話,才落了今日的下場。”

    李賢是在哥哥李弘的璀璨光環中,被立爲大唐太子的。一剛開始,他勤學苦練、夙夜匪懈,學習儒道經典,學習治國之策,學習爲人處事。

    但他取得了一點成績,就慢慢放浪墮落,經常率領東宮六率和府兵,到長安城外縱馬遊獵;與東宮戶奴、樂姬們日夜歌舞昇平,縱而無度;又豢養戶奴趙道生爲男嬖,長安城裏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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