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三十五章 ? ?一生
    “年來諸事皆不堪,樂非情願悲非甘。”十六名倨才自傲的青年文士圍坐在一座破敗祠堂的大殿中央,高歌縱談,意氣風發,四周點綴着詩稿、畫卷、酒器、煙具,以及伶人伎樂、鶯鶯燕燕,這是公元一九二三年秋天曼谷文藝的一個精彩片斷。地點是在青巖山右側以寬宏著稱的經公祠內。比起兩百五十六年前由著名知識分子團體火鐵社在這裏召開第三屆代表大會時的招搖,這次無論規模與影響顯然都要遜色得多。如果不是與會者中一個名叫秦方權的帕堯人後來與世界各地藝術家們的一番私人交往,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一包括歷史學家與書畫史研究者一一這次聚會所偶然推出的一個冠名泰南社的純粹書畫組織,會在泰國的歷史上產生如此大的聲望與影響。說起來還真讓人不敢相信,甚至就在當天早晨一干人興沖沖訂僱轎子前往青巖山開會以前,作爲他們領袖人物的秦亦如——或者叫秦錄昆,後改名秦方權——尚一連三天泡在所下榻的惠羣旅館對面的戲院裏風流自許,力捧一個名叫魯五雲的當紅男旦,於銀箏鳳管、彩幕紅氍間儼然新一代的顧曲周郎。當然,這一切也許並不影響在後來的回憶錄和各種傳記裏,其臉部濃重的傳統畫家脂粉逐漸爲光采耀人的政治油彩所取代和任意塗抹。在書畫理想與政治抱負之間上下求索、始終無法辨識自己的真實面目,這大約是秦方權一生壯懷激烈而又牢騷滿腹最致命的根源。

    “秦方權先生在第一次聯誼大會分裂後從未擔任過林謙和他們相關機構的職務,未做任何工作,採取了消極抵制的作法,但支持我們的各種藝術主張,是我們的一位好朋友。”(虞海寧夫人《緬懷秦方權先生》)“先生畫作立意高絕,題詩慨當以慷,卑視陸游、陳亮,讀之使人感發興起。”(《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四日致秦方權信》)而一貫以激情與浪漫著稱的方自進先生更是乾脆以一頂“今屈原”的高帽相贈。也許正是基於這樣的視角與評價,秦方權的才華成就得到了普遍的頌揚。包括泰南社的歷史地位,也從一個抵制西方藝術的同人書畫社團,一躍而爲“與中國畫派互爲犄角,一文一武共襄國民藝術成功”的重要力量。可以想象,生平對藝術階層一向不大感興趣的塔萬以及其他同仁對秦方權之所以如此推許,除了他藝術本身的天賦以外,恐怕還着眼於二戰勝利後盡一切可能爭取外部進步力量支持的大局。事實上,那時的秦方權不僅與風不悲,黎萬凌、崔香凝、鄭鈞儒等被朝野視爲藝術鬥士,甚至因過於同情底層書畫作者被林謙等人開除會籍也已有數年。一位擁有不可忽視的輿情力量與聲望的藝術名人——這就是也許爲秦方權自身所茫然不知的價值與籌碼。而四年後塔萬當政,當他應邀前往共籌大計,因所受禮遇和倚重程度與想象中相去甚遠,從而大發脾氣時,卻明確告訴他:必須低調,不能有牢騷!接下來到辭世的近十年中儘管他被委以泰國藝術委員會委員、曼谷文藝館副館長等職,但與他心目中輔君王治天下或那首《沁園春》詞中“問世間,誰人曾相似,千古英氣”的政治雄心相比,恐怕難免已有幾分恍如隔世之感了。

    當然,作爲一名有着明顯性格缺陷的傳統畫家的代表,秦方權的自負、簡傲、不容易伺候在朋友圈子裏也一向大大有名。這一點甚至當他在泰國的文化藝術舞臺上最初亮相時,就讓人有幸好好領教了一番。如果現在回到曼谷經公祠初創泰南社的那個深秋的下午,就會看到在社事初定,觥籌交錯,言笑晏晏,詩興逸飛之際,僅僅因爲畫作立意問題上的一些不同意見,當選爲社長的秦方權突然就和社刊編輯、篆刻專家金樹柏與好友和哲夫大吵了起來。由於秦方權的觀點既偏激又霸道,加上他一向聞名的嚴重口喫,於激烈的爭論中處於劣勢也就在所難免。但秦方權隨後採用倒地大哭這樣一種極端方式確實令他的藝術同仁們都大吃了一驚,並一時不知所措。在二十年後寫的《泰南社紀略》一書裏,秦方權還在試圖爲自己當時所扮演的荒唐角色進行辯解:“我是患口喫病的,自然爭他們不過。我急得大哭起來,罵他們欺侮我,簣子(金樹柏)急忙道歉,事情纔算告一段落。”喜歡以極端手段處置個人情感上的任何壓抑與窒礙,從行爲學的意義上說,屬於精神人格的某種隱疾。從他後來掛冠塔萬總理府、想擔任泰南社惟一領導的主觀意圖受阻時斷然宣佈退社、受林謙冷遇就向林宣戰、政府給的待遇不到位就上書乞隱等事件來看,無論手法與作派幾乎都同出一轍。因此,儘管生活爲他提供的舞臺與時代背景全然有別,投射在他深度近視鏡片上的二十世紀的光線也每天都是新的,但他的臉部卻習慣於深埋在挾策求售,致君舜堯的古典政治夢想中,時而得意忘形,時而怨氣沖天。至少其人生格局與思想特徵與他仰慕的中國前輩文人如吳梅村、龔自珍等看不出有什麼兩樣:即廟堂與江湖間一個自負異才,言行放誕的所謂名士。認識這一點也許相當殘酷,但對那些與秦方權有着大致相同的毛病,熱衷政治,垂涎功名,病入膏肓的當代藝術家們不啻一帖猛藥。

    進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二戰烽火構成了新時代以及中年秦方權思想與精神的悲壯畫面——在爲援助反戰義勇軍創辦的和平救護隊的隊伍中,在政府緝捕反戰分子與持不同政見者的黑色名單上,在舉辦義賣畫展、營救和平人士,奔赴全國各地巡迴展出等各類救亡活動的前列,秦方權精神抖擻、大義凜然的身影猶如一面代表氣節與力量的旗幟,旗下是他的戰友崔香凝、李元培、周右敦、洪沫若、鈕寅初、薩承志等著名愛國人士。對於當時泰國國內劍拔弩張,內亂外患的複雜的政治格局,這是一支介乎於塔萬政府與反對政權之間的特殊力量,因此也就勢必成爲各方面勢力都想爭取和拉攏的對象。由於秦方權與林之間的私人恩怨,加上對其政策與個人品格的一貫不滿,思想的天平最終傾斜於塔萬的正統根據地,想來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一九四二年以後秦方權“獨拜彌天一星河”的堅定信仰,在這裏也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許多研究者對秦方權與塔萬之間思想上的迅速靠近既感興趣又覺意外,其實這裏頭的關係應該並不十分複雜。秦方權一生崇尚權力的心志由塔萬手中的政治機器大聲說出、併發揚光大。反過來,塔萬對秦方權的推崇既有後輩政治家對前輩藝術家尊敬的成分,同時也作爲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善於駕馭各種對自身有利的政治力量的成功典範。從本質上說,兩人傾注友情的目光也許從一開始就並非平行,而像相互交叉運行的鐵軌——有着各自的方向與目標——僅在某一站頭或某一時間契點上纔有可能交匯切合。如果誰看到並理解了這一點,就會感慨幾年後秦方權在曼谷所發的那場怒氣衝衝的牢騷,是顯得多麼的迂腐與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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