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終於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讀書或看學習材料,如此專注而呆板的神情只是在閱讀凱科斯的名字。他一讀就是兩小時,與管理或業務學習的時間相當。難以說清的是,他的麻木狀態是被非人性的學習制度折磨所致還是由於單相思。二者的實質相去甚遠,但在高毅的反應中已合二爲一了:生硬敏感,與環境格格不人,內心卻激情似火。
高毅越來越珍惜每週兩次的學習時間了。她珍惜每一次來學校上課的機會。除此之外她並無理由呆在學校裏。早到和遲走都是不可想象的——她本人倒是願意這麼做,但在同事看來一定是奇怪極了。高毅懊悔以前做得太極端,以至放棄了某些基本的權利和方便。她不可以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留在學校裏,逛逛校園或去別的教研室串門。不可輕易地去學校食堂喫飯、去操場打球、去教學樓看看學生的晚自習。當然他更無可能去學生宿舍,尤其是抵達男生宿舍的道路在她的腳下簡直不亞於登天。倘若她真的不顧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大家會認爲她得了神經病或是地震的先兆。這樣說並不過分。
高毅多麼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爲家,在教學工作之餘,喫喝拉撒玩樂愛恨全在校園這方寸之地。她多麼想成爲他們中的一員,然而爲時已晚。她必須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風格,千萬不可叫人看出絲毫蛛絲馬跡。表面上她比以前更堅定和果斷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學樓內的廁所,哪怕小解。如此一來活動範圍越發狹小,可供利用和帶來機會的因素更加有限,嚴格地說幾乎沒有。除了祈禱命運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
期末時高毅決定對學生進行口試。這在經研(經濟基礎理論研究)這門課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好在此專業的老師只有高毅一人,她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標新立異的做法倒也符合她貌似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們見慣不驚。高毅解釋說:這是圖省事,如果筆試的話還得出試題、批試卷,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口試不僅方便,而且可根據學生平時表現對其成績進行綜合評定。她振振有詞、言而在理。事實上不難看出她的計算有誤。口試必須每個學生分別過堂,按一人五分鐘計,七十名學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鐘,約六個小時。在六小時之內不間斷地與學生交談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不會有人猜到她的心思,人們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執意進行教學方式改革的人。
誰又能想到她如此大動干戈,僅僅是爲了一個男學生?爲了能順理成章地見他一面,並行進五六分鐘的單獨交談。在那種情況下(口試)不交談都是不可能的,談話是口試的必要條件。她將別無選擇地與他說話,他也一樣,他們將被迫面面相覷。她只是爲見他一面安排了這次口試,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他不會因此而感動。將來的某一天她或許會對他談起所有的這些苦心,而此刻高毅只是感動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渾然無覺,她欺騙和利用了他們。高毅想象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道德錯誤(欺騙和利用羣衆),然而這都是爲了凱斯科。這樣想,她的情緒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終於,他們(糾纏他的學生)在願望得到部分滿足後離開了,他來到她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辦公室的門被帶上,整個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倆。除了高毅的辦公桌外另有五張辦公桌空着。他選擇了一個既不是政治學習也不是業務學習的下午,並與教研組長打過了招呼,辦公室將歸她使用到天黑,不會有任何同事進來打擾。這是空間情況。時間,僅有五分鐘,高毅心中有數,也許可以適當延長,那也不得超過十分鐘。十分種是極限,極限一過就會引起懷疑。她公事公辦地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聲音刻板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方一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緊張,那也是老師面對一個普通的學生時難得的緊張,況且,這是在考試。他並沒有緊張得過分,以至於失態。總的說來她的緊張不過是對他緊張的反應,是他不能讓她放鬆下來。
他背對窗戶而坐,面孔處於陰影中,那陰影給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她可以稍稍放肆地盯着他相對蒼白的面容。她的臉迎光,與他的臉近在颶尺,她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見過他,因而覺得因此而更喜歡他了。她不再那麼抽象,就像是從紙面上凸現出來,變得那麼具體。他分明看清了她說話時嘴脣彎曲和移動的形狀。他看見了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和時而出現的笑紋。她的臉並不像遠看時那麼光潔明亮,這樣更好,也許真實更能打動他的心。
她向他提出諸如“經濟基礎研究的總原則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一面無限溫柔地盯着他。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閉在各自的領域裏,並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礙,它們向凱科斯發出兩套不同的信息,他用他的目光和話語分別承接着。他一面回答她的問題,一面迎擊她的目光,絲毫也沒有示弱的表示。倒是她,內心惶惑不安。也許,她的目光過於坦露了?也許是她的那些問題不夠尖銳。她很想將它們(目光和提問)合而爲一,以確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們繼續分裂着,沿着各自的軌道奔馳而去(她約束不住),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口試結束以後高毅很想說點別的什麼。這是一個機會,使她有可能整合自己。
她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又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