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七十八章 來去如風
    每天郎之嵩哥哥將貓食和清水送上樓頂,他呼喚幾聲“稍稍……”,直到對方在聽上去很遙遠的隔熱層深處應答一聲,郎之嵩哥哥這才放心地從樓頂下來。每天如此。有時郎之嵩也隨哥哥上去看望稍稍,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跡象外並無稍稍的蹤影。

    即使是所謂的跡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幾根被陣風吹起的骯髒的毛髮或一截乾枯的糞便。稍稍在樓下時,雖然它一般不出現,但種種明顯的跡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時刻叮咬着郎之嵩們。自從稍稍遷出以後,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郎之嵩們的大力掃除下和全家性衛生運動中幾無存身之地。至於貓尿的氣味也越來越淡,逐漸變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於一個清潔無臭的環境中郎之嵩還真有點不習慣。郎之嵩來到樓頂試圖重溫某種往日的氣氛,結果很讓人失望。這裏雖然遍遺稍稍的屎尿,郎之嵩哥哥也從不用煤渣清掃,但由於是露天環境,空氣流通,時而還狂風大作雨雪交加,那星點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蕩然無存。至於跳蚤能否在此艱苦的條件下生存是另一個問題,它們多半集中於稍稍的身體上。如今稍稍永遠地擺脫了洗澡的困擾,那糾結的皮毛是跳蚤們唯一的生存之地,想來此間的繁衍已趨於飽和。好在這些都已與人無關,乃是發生在跳蚤與貓兒之間的生物戰爭。

    郎之嵩哥哥將喫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稍稍,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稍稍是否安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稍稍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郎之嵩哥哥必須—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爲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稍稍飲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稍稍生病了,郎之嵩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號飯,一方面琢磨稍稍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黴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郎之嵩哥哥發現稍稍不喫飯並不是因爲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面時強壯多了。和野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稍稍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郎之嵩哥哥的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蕩在郎之嵩們家裏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喂稍稍。至於那樓頂是否可以被視爲野外郎之嵩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面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它的動物(除了稍稍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的稍稍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郎之嵩們家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郎之嵩們家位於下面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堅爲樓道。

    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象的要近,郎之嵩們家陽臺對着前面住戶北屋的後窗,距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家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郎之嵩們家裏吹。後來,郎之嵩們家的稍稍移居陽臺,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家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郎之嵩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稍稍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在陽臺上,將準備好的兩隻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對面的樓頂。稍稍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喫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聲破裂,清水流溢,稍稍便反覆舔着某一塊潮溼的水泥。開始時郎之嵩哥哥生怕水分被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窪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以後郎之嵩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裏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樓頂蒸發得厲害,郎之嵩哥哥就在塑料袋裏裝上冰塊。一來可供稍稍降溫,二來,蒸發得也慢,稍稍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爲了稍稍,郎之嵩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緻。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稍稍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稍稍會主動地提醒郎之嵩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衝着郎之嵩們家陽臺(“工”字下面一橫的左邊)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郎之嵩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一定是稍稍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郎之嵩們一面聽着久違的稍稍的嗓音,一面淚眼模糊地端詳着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稍稍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稍稍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髮,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郎之嵩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臺向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郎之嵩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爲就越發具有魅力。那時郎之嵩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家裏,僅僅是爲了觀看一番郎之嵩哥哥給稍稍餵食。郎之嵩不僅自己看得如癡如醉,還將此作爲一景介紹給大家。陸婉怡由於和郎之嵩的關係自然先睹爲快,郎之嵩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借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了解郎之嵩哥哥怎樣飼養稍稍。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只能憑藉道聽途說。到後來郎之嵩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象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郎之嵩在這裏提及,郎之嵩哥哥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郎之嵩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稍稍偶爾也會出現,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一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郎之嵩哥哥從陽臺上向上扔食時,稍稍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着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如果不拉窗簾的話稍稍可從樓頂上看見裏面一家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着,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郎之嵩隨哥哥來到樓頂,稍稍也不迴避。郎之嵩哥哥一面給稍稍餵食一面伸手撫摸它的脊背。郎之嵩哥哥從稍稍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樣,在郎之嵩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郎之嵩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跑遠了。郎之嵩哥哥就這樣,一面給稍稍捋毛,一面和郎之嵩說話。郎之嵩們的談話與稍稍無關,郎之嵩哥哥也不朝稍稍看上一眼,只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貓毛弄乾淨,完了再去稍稍的背上梳理。稍稍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食,大嚼狂咽,爲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着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郎之嵩們的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着又突然暗淡下去了。郎之嵩哥哥談到郎之嵩們共同認識的某人,當年她爲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郎之嵩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稍稍又有何干呢?的確,一切都是不相干的:稍稍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郎之嵩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郎之嵩的傾聽以及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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