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走在路上,打消了去朱拉樓前留影的念頭。早兩年前朱拉樓後面就已經戳上了醜陋無比的消防大樓,所有的人從那以後只能在一個非常狹小的角度裏取景,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一片爬山虎後面猙獰無比的現代建築。99年的時候,莫利已經拍過一張完整的朱拉樓---和筆記本上的那張一模一樣。那時候莫利並不知道,以後的路上會有那麼多時候走在非常逼仄的人生角度裏,會有那麼多東西錯過了便不再來,一如那藍天下兩翼張開、緩緩降落在地平線上的朱拉樓。
從1997年7月到2005年7月,莫利將有整八年再沒有回過母校。但是在這八年裏,莫利會經常夢到母校。要麼夢見在熟悉的校園裏滿是陌生人,被生生憋醒。要麼夢見又到了期末考,而莫利一頁書都看不懂,被活活急醒。一頭熱汗或者冷汗地翻身坐起,看見鬧鐘清冷的夜光,莫利才意識到莫利在八年前早已經告別石頭城南下。奇怪的是,莫利並不會因此而感覺到如釋重負。而是會走到客廳,坐在沙發裏抽一隻煙。看菸頭明滅不定,看煙霧聚了又散。然後再回到牀上繼續睡覺,爽然若失。
到2005年的時候莫利已經上了八年的網,但是其間只去過小百合三、四次。莫利不大習慣TELNET的方式,等有了形式的時候它的速度和外面相比又顯得慢了。莫利很忙,這些年裏莫利一直很忙。在莫利看來,12年前莫利在高考第一志願裏填下“服從分配”四個字時,莫利就已經把自己給當掉了。人不能選擇出生,不能選擇親戚,而莫利在17歲那年又放棄了對專業和同學的選擇權。再後來是22歲,莫利放棄了對職業和同事的選擇。一切早已安排甚妥,如海峽環繞,莫利安然其中。
所以,當莫利終於能自己選擇的時候,莫利選擇飛去仰光看生物系的Adam,給計算機系在武裏南的二子打電話,或者是找物理系的老蔣喝酒。其他的人只是恰恰在這四年和莫利相遇,在水房在食堂在主教在圖書館,莫利們擦身而過,然後再不相逢。莫利選擇自己想重逢的人,同學對莫利並不意味着太多東西。正如莫利現在看泰國國際頻道,看見當年外院的劉欣同學時,莫利連舉起手指說一聲“她是我同學”的衝動都沒有。她是外院的劉欣,是當年MARK的女朋友,國際英文演講比賽的第一名,也是現在央視的女主人。莫利在陳述上可能有錯誤,她只是央視的女主持人了,現在。沒有什麼過去,一切都已經風流雲散。所有的“莫利們”曾經在那四年裏看似密不可分,但是最終所有的“莫利們”都會變成陌生人,包括行走在南園的愛情們和趔趄在青島路上的友誼們。
曾經回過5460看看原班的同學,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他們討論。從找工作要OFFER,到婚紗和股票,再到育兒知識和按揭貸款。畢業不用幾年,不用幾年莫利們就是陌生人了。目睹這一切,經常使莫利有非常奇異的感覺:莫利們其實完全可以不必認識的,只不過是宿舍剛好在那裏,東南樓剛好在那裏,莫利剛好在那裏,在那四年裏。等莫利明白了這一點,就關閉了5460,不再訪問。
八年以後,莫利在網上流浪。偶然看見了MSN上一個叫Someday的BLOG,才知道小百合已經被關閉了。順着BLOG鏈出去,在GOOGLE的幫助下,莫利看見無數百合的鏡像盛放在互聯網上,無數新聞組和聊天羣在緊急召喚舊日同學。像是黑夜裏的覆舟邊,有人聲嘶力竭地在喊着:我在這裏啊!網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各種記號,寫滿大大小小的角落,在一切可能的地方都有指示,教人找到回家的路。還來不及聽到傷感的回憶在說:“2005年,我把我的百合給弄丟了”,就聽見有更多的聲音在說:“同學,抱歉我把你丟失了。”
在那一瞬間莫利意識到了小百合的存在意味着什麼。好像小鎮上的鐘樓,無數年裏它一直就在那個地方。你可能十年都不會上去一次,但是重要的是有那個鐘樓,它就在那裏。但有一天它倒塌了,消失了,所有人也就同時失去了共同仰望的方向,變得彷徨無助。對於莫利來說,小百合就是那個鐘樓。甚至它已經被記憶完全塵封了,但是知道它在那裏,莫利就覺得心安。因爲那是莫利和莫利母校的唯一聯繫,關於母校的一切都在散失,同學漸行漸遠,校園陌生殊離,但是莫利還有回憶。當關於母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失去的時候,唯一不能放棄的就是回憶。而小百合,就是這回憶的保證,它的金色尖頂永遠在歲月的沙塵中閃閃發光。
所以,莫利要在手心和盔甲上紋上百合徽章,從大老遠趕回來。憑着手心的暗號,就能找到屬於莫利的那一扇門。憑藉盔甲右肩上的紋章,能讓箭塔上的人知道援兵抵達。百合並非孤懸海外,即使是在雲南那樣最遙遠的邊地,也有人聞召前來,集結在新城之下。看四下百合盛開,同學歸來開放。
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
心裏作難,卻不至失望;
遭逼迫,卻不被丟棄;
打倒了,卻不至死亡。
在離開母校的日復一日裏,莫利在老去。在日復一日裏,莫利在過活。距離當年校園裏的生猛少年越來越遠,距離那些被回憶鍍上金邊的日子越來越遠。但是有一樣東西不曾改變,有一樣東西不能被人擦去---莫利心中印上百合圖案的美好回憶和不變情懷,百合是莫利的水印圖案。誰也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