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慢吞吞走着的老人家,問道:“您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我姓雲?”
老婦人走得累了,在一塊乾淨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這片林子她顯然經常過來,一舉一動都透着熟悉。
“當然認識,你來了,悅家村的人都能喫飽飯了,連老婆子也喫過你家種出來的長生果呢。”
若娘聽到這裏,有點郝然,心裏確是高興的。
“天涼了,您是打算來撿點柴火?”要是這樣,她得跟里正提提,爲村裏的老人家準備點過冬的東西了。
不想老婦人卻是搖了搖頭,目光看向前方:“老婆子是來看看人的,再過些日子天冷了,可就出不來嘍。”
老婦人黑瘦蒼老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笑意,說完,又拄着柺杖慢慢往前走。
若娘擡眼看向遠處,她沒聽石英說過,這片山林裏還住着人的?
兩人一併走着,楓葉林茂盛異常,腳下的落葉經年曬不着陽光,隱隱腐爛的味道傳來。越往裏走,若孃的腳步越慢。
她的目光看向前方,原來在這片紅的似火的楓葉林後面,還有這樣一片巨大的英雄冢,從遠處的山腳下一直往楓葉林的方向延伸。
無數的石碑立在那裏,整齊的,悲壯的,讓人忍不住鼻酸的。
錢老婆子又往前走了十來步,在一塊乾乾淨淨的石碑前停了下來。
對比周圍已經有些雜草叢生的墳堆,那邊挨着的三個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地打掃過了。
若娘一一看過去,雕刻石碑的人一定不是甚麼大家,字跡歪扭,有些甚至連年月都未刻上。
錢老婆子蹲在地上將已經泛黃的雜草慢慢扯掉,在石碑邊的一塊平坦石頭上坐下。
看若娘走過來,枯樹枝般的手劃過石碑上的刻痕。
“雲夫人,聽說你是個識字的,能不能幫老婆子認認這石碑上刻的都是哪幾個字啊?”錢婆子看着比許富貴都要年長,幾縷雪白的長髮從灰色頭巾裏露了出來,渾濁的眼平和地看着若娘,似乎她待的地方不是墓地,而只是故人居所。
若娘緊了緊雙手,學着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這才注意看向墓碑上刻着的字。
“先夫錢大勇之墓?”若娘順着字跡的走向,不太肯定地讀了出來。
“是,是大勇,是我的老伴兒,都去了三十年了。”錢婆子面帶懷念地摸着石碑的邊緣。
然後又側身看向隔壁的。
“這是我家大兒,錢大牛,再往裏是我家老二,叫二牛。”
錢婆子孤寡一人,平日裏連個說話的伴兒也沒有,今日遇上若娘,似乎想把悶着的話全都說出來似的。
若娘看了一眼旁邊的兩塊墓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靜靜地聽着錢婆子說話。
“說起來,老婆子我跟雲夫人還是同鄉,你是懷文縣雲家村的,我是你們隔壁李家村的,三十五年前,日子可比現在難過多了,年年打仗年年徭役,我家大勇啊,是家裏的老三,上有大哥,下有幺弟,他人又老實,他爹孃沒銀錢抵徭役,可不就得他去了。”
“果然,三個月後,他就回來了,頭啊,手腳都拼不到一塊,那時候大牛十二歲,大勇沒了,他就得頂上了。”
“十二歲的小娃子啊。”
“二牛,才十歲。”
“其實,從大勇被帶走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錢家老二這個門戶要絕了,但總有人要去,不是他們也是別人。”
“大牛和二牛沒了之後,屍首都沒往李家村運,我兒子都死了,哪能葬在一個沒有孃的地方,所以啊,我就抱着大勇的牌,一路乞討一路問,來到了這裏,那時候啊,管着這裏的還不是如今的大將軍,我託人打聽,旁人帶我來了這,找到了大牛和二牛的墳堆,我就把大勇的牌放在了他們邊上。
“我啊,就住在山裏的石洞,一待就是十多年。”
“直到如今的里正帶着人,纔有了悅家村。”
“雲夫人,你看這片楓樹林,入了秋,格外好看。”
“每一棵數啊,都是一個去了的人。”
若娘擡眼,看向這片漫無邊際的樹林。
“今天在這遇到人,老婆子心裏高興,話就多了,雲夫人吶,真得謝你,里正說了山上的地全是雲家種的,種成了就運到邊關去,以前徵了兵,就拉到戰場上去,現在好了,先給大傢伙練兵,上了戰場保不齊就活了下來。
“今年啊,楓樹林的小樹苗少了咯,真是好事。”
錢老婆子說着站起身,將三塊墓碑的灰擦乾淨,最後停在了錢大勇的墓前。
“雲夫人,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等老婆子去了,讓我跟我家大勇葬在一起吧,大半輩子沒見了,我都老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哎,年紀大了,忘了忘了啊,不知道大勇還記不記我。”錢婆子好像是對着若娘說的,但人已經慢慢沿着來時路往回走了。
“好。”若娘站在那裏,看着彎着腰一步一步挪動的老人,輕輕地應了一句。
等看不到人影了,纔將目光收回,看向錢大勇邊上的兩塊石碑。
哪裏來的大牛、二牛,那兩塊石碑上胡亂地劃了些印子,估計是立碑的人都分不清裏面到底葬了哪些破碎的人。
又怕像錢婆子這樣的人找來,她們大多不識字,用手摸着了,就以爲是了。
但錢婆子真的不知道嗎?
如果不知道,這三塊墓地葬了她的丈夫,大兒,二兒,爲何她在丈夫的墓前待的最久?爲何只有錢大勇的墓前纔有幾塊像樣的點心?
而大牛二牛的墓前只是平平常常的粗糧饅頭。
哪個做母親的,只關心丈夫而不關心兒子呢?
太善良的人啊,連別人的謊言都不願意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