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拎着棍,一手負着槍,背上還揹着那把尚未出鞘的流凰,在所有人依然驚愕的目光中下了臺。
他把棍還給了反覆擦了擦眼睛的皮言平,然後把名爲如意的槍遞給了申繡。
申繡怔了好一會,才伸手去接,他感受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如意,內心不知在想些什麼。
凡事都要講個先來後到,柳飛是最先震驚的,所以他恢復得比較快,還沒等林待之看向他,就忙不迭問:“你是不是和申繡串通好了要借他的槍?”
林待之搖頭,表示並沒有這回事。
柳飛不信,看向了申繡。
後者道:“我不知道。”
然後申繡轉身,很是利落地帶着如意離開。
畢竟某人兩局都贏了下來,裴清語答應申繡的一萬兩銀子等於到手了一半,既然他的比試在明天,那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柳飛挑了挑眉,心想這是什麼狗屁回答,可看着申繡一副我不想理你的遠去模樣,還是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好問林待之道:“爲什麼不拔劍?”
林待之道:“不好解釋啊。”
在柳飛看來,這是說流凰劍出,則鳳鳴聲起,所有人都將會知道這是裴清語的劍。
那麼也就會猜測林待之究竟和裴清語是什麼樣的上下屬關係。
百姓們最不缺的就是臆想,萬一以訛傳訛,那不是平白污了兩個人的清白?
柳飛明白了,但覺得林待之格局太小,還不如換他來淌這渾水。
他柳飛最不缺的就是名聲在外。
在塞北小飛俠浮想翩翩的時候,林待之已經同皮言平還有許雲柯告別了,和申繡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演武臺。
柳飛轉頭看向了高臺,那裏最是明亮動人的一襲白衣也不見了。
他那本來因羅厭被打敗而雀躍的內心,轉眼飄起了雪花。
……
在沿臨江古道去往寄月湖的路上,林待之被人截住了。
那是裴清語。
帶着小菊和申繡。
裴清語伸出瑩白修長的手,林待之很是默契地遞過流凰。
然後四人一路同行。
捧劍的小菊在左,抱槍的申繡在右。
二男二女沒有說話。
到了寄月湖上的柳堤,裴清語示意兩個工具人在此處等候。
然後便去了一方空出的涼亭。
林待之跟了上去。
一襲白衣映水,裴清語坐了下來。
湖面的風拂動她百褶制式的衣衩,飛雲飄絮般揚起,微微露出裹在綿密錦緞下雪膩修長的雙腿。
她攏了攏被吹散至額間的髮絲,輕聲道:“恭喜。”
林待之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同喜。
想了想,他還是客氣道:“託裴總務司的福,僥倖贏了兩場。”
“僥倖?申繡那場不算,對上羅厭可不算僥倖,畢竟柳飛都大意輸了。”裴清語輕嘆,似有愁怨般看着他,道:“前些日子我聽小菊說你是六品巔峯,今天比武才發現你已經突破到五品了,而且還是飛躍到巔峯的修爲。這對於我這種修爲進展緩慢的人卻又十分努力修行的人來說,可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林待之看着頗有些唉聲嘆氣意味的裴清語,心想修行緩慢這四個字的評價放在裴清語身上,多少有些委屈了。
他明白裴清語是想知道他怎麼突然一躍而至五品的,於是解釋道:“那日鳳凰幾乎身死,被動施展涅槃,但不知爲何它將絕大部分力量都轉移到了離它最近的我的身上。經過涅槃,我直接跳過了修士積累靈力開墾靈墟的過程,也粗略完成了一次鳳炎淬體。之後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再次用鳳炎完成了淬體的全過程,突破至五品,同時鳳凰留存的部分靈力也在我體內劃開,修爲也就因此水漲船高。”
還不等裴清語問些什麼,他從懷中取出玉簡,道:“你之前不是一直認爲我有些神祕法寶嗎?就是這個,天書歸藏。”
說完便在裴清語皺眉的目光中抽出了扉頁。
第一頁是流光溢彩的夢貘,第二頁是有着淡淡虛影的蜃龍,第三頁是栩栩如生但模樣黯淡的鳳凰。
看着裴清語神情複雜的模樣,林待之繼續先聲奪人,道:“我沒有拔出流凰是因爲我自信以我鳳炎淬體的肉身強度比羅厭要厲害得多,在他不使用特殊手段的情況下,沒理由勝得過我,所以我藏着流凰是爲了做後手,而且用劍的話,可能有些生疏,我怕柳飛笑話。”
生疏一詞可以理解爲沒有接觸或者很少接觸,同時也可以理解爲因長期不用而不熟練。
“那……”裴清語檀嘴輕啓。
林待之及時打斷:“我懷疑羅厭是魔族。”
說完他又加了一句:“柳飛也有這樣的猜測,但他不能確定。”
裴清語怔了好一會,一時間竟不知道哪個消息更加重要。
見林待之還想說些什麼,她及時打斷了,道:“他是魔族這件事,你有幾成把握?”
林待之道:“九成九。”
那你直接告訴我他就是不就得了,裴清語挑了挑眉,道:“這件事我會上報查證,但你們不要妄動。”
然後她繼續道:“你有歸藏這件事,爲什麼要告訴我?”
這不是怕你胡思亂想嗎?
林待之沉吟片刻,道:“之前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都需要個合理解釋,在面對裴總務司這樣的聰明人時,刻意隱瞞的話太容易被拆穿,倒不如以誠相待。”
“這樣嗎?”裴清語點點頭,問道:“歸藏這種神物,是怎麼落到你手中的?“
“別誤會,我對歸藏並沒有什麼覬覦之心,只是單純的好奇。”
“就和話本故事裏說的那樣。”林待之如實回答:“有一天我從牀上醒來,就發現了這個,在之後我進了當時只有和主薄一人的靈樞處,以鮮血溫養玉簡多年,這才讓它甦醒。”
裴清語道:“有一個傳說我可能要提醒你,歸藏玉簡據說是當年女帝用來借天道規則鎮壓魔族的神物,擁有它也代表着承接了這份因果,所以不見得是好事。”
林待之皺起了眉:“我怎麼沒聽說過?”
裴清語道:“這是典籍上不會記載的事情。”
林待之沉默不語,第一次覺得掌心中的玉簡是這麼燙手。
以前他還以爲自己只是欠了教他練劍的李老頭一份人情,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一層淵源。
“你好自爲之。”
留下這麼一句話,裴清語就離開了,只留林待之一人留在原地。
……
裴清語並不是不想問太多,而是似乎自己想問的問題有些想不起來了。
這對於一個修爲四品的人來說,確實是一件極爲離譜的事情。
她告別林待之後並沒有回裴府,而是來到了自己的私宅。
私宅裏有處書房,閒人免進。
小葉紫檀的書桌上放着一疊用清水白絹絲線纏串的紙箋,看着就是一方精美小冊子。
裴清語打開了第一頁,上面是她的字跡。
“林待之,神似林尋,奇怪的是相貌難以辨認,每當有這種想法的時候,關於林待之的相貌都很難和記憶中任何一人對得上。”
第二頁。
“生父母,林榮華,戴富貴,無從考證。
林待之靈墟崩塌,但卻能使用生靈道法,不是借靈符,疑似天書歸藏?
林尋與女帝來自同一個地方,但並沒有任何瓜葛。”
裴清語想了想,取下筆吸飽墨汁,將“疑似”二字劃去了。
翻開第三頁。
“除守塔人諸葛先生外,任何人都只能進入浮生塔一次,如果林待之能進入浮生塔,那麼……
林待之寄月湖邊的宅子很大,調查是曾經一個老者買下的,說是他生父母的好友,但因爲死去多年無從考究,此處存疑。
另外他書房裏留有他的字跡,筆意流暢圓融,藏鋒做的極好,有大家風範。
林尋字雖難看,卻有銳氣。
此處難以斷定,待借劍流凰,等他拔劍之時,再加分辨。”
第四頁是一片空白。
裴清語嘆了口氣,看了寫在紙上的筆跡後,思緒便如潮水般涌起,回想起涼亭之上,自己原先有一大堆疑問想要詢問,但話到嘴邊,看着林待之那張臉,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只好就此作罷。
就這口氣的功夫,關於林待之和林尋的重合記憶又逐漸開始模糊了。
這是悄無聲息的事情,即使以裴清語四品修士的感知,如果不是集中精神刻意去思考,也會在潛移默化中丟失這些。
裴清語挑起了眉,又在紙上寫下了今天那還未完全散去的猜想。
良久,她擱了筆,卻已然忘了自己現在正在幹什麼。
隨着又一次翻過書頁,她才感慨道:
“這就是道門同光陰比擬,最爲玄奧難懂的天機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