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語辦完了事，卻先一步御劍到了寄月湖的涼亭中等着林待之歸還夢貘。
夜色涼如水。
林待之姍姍來遲。
玉簡光華流轉，小綿被他放了出來，依依不捨跳上了裴清語的肩。
“有些事不太方便讓柳飛知道。”裴清語目光如漉雪，透着澄亮而美麗的光，靜靜落在林待之身上，道：“想來你也是這麼想的。”
“他的嘴太鬆。”林待之點頭。
“當年楚山一戰後，聖女破了仙凡之隔，回明蘊宗便從裏到外殺了個遍，將朝廷安插在宗門裏的暗線清得一乾二淨，之後便以閉關爲由，與朝中斷絕往來近十年。柳飛習劍九年，算得上絕頂之資，但宗門內發生的事並不可考。誰知道他會不會像梁淺暮一樣，表面落拓不羈，活潑自然，實則埋葬着許多不爲人知的往事，內裏殺伐果斷，瘋得很？”
裴清語聲音很冷很輕，如此刻氤氳在寄月湖上的霧氣一般浮動着。
目光恰似月光，穿過霧氣，落到了水面，同時也流淌在林待之身上。
她提醒道：“梁淺暮就是聖女的名字。”
這話解釋得似乎沒什麼水平，但凡多看看官方邸報，也能知道聖女姓甚名誰。
林待之並不知裴清語打的什麼算盤，只是自己掩飾得極好，幾乎看不出什麼神色變化，但心裏還是忍不住想了想，原來梁淺暮還是如當年那樣，外表人畜無害，實則活得如此凌厲尖銳。
所謂清理暗線，殺了個遍，大概也就是將那些一直反對詆譭她的聲音連着一起碾碎了吧。
然後轉過身，又會是那個笑着問“你要和我打一架嗎？”的甜膩女子。
見林待之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裴清語知道問什麼也沒用，於是主動幫眼前這位轉移話題，道：“明日你如果遇到申繡又或者柳飛，可以打過嗎？”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實在打不過也不要逞強。”
她驀然想起了今日見他替自己擋下的那一記手刀。
因爲比起確認林待之身份，她似乎更不忍心看到他受傷。
林待之究竟是誰呢？似乎是對她很重要很熟悉的人？
好像……他會是……
裴清語沒有繼續思考下去，因爲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阻止了她的思考。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昨日給自己施加的術法。
類似一種暗示，或一層封印。
她便是用這種方式，減弱了天機術對自己的作用。只有當自己看到紙箋上的內容或者破了天機術的時候，她才能將所有的想法聯繫起來。
而讓天機術對她失效很簡單，那就是林待之成功被浮生塔拒之門外。
裴清語的話語落下。
林待之頓了頓，內心似有觸動，溫聲解釋道：“浮生塔裏有能吸引歸藏的東西，所以我沒道理放棄，屆時暴露歸藏也在所難免，不用太過擔心。”
裴清語明白了，難怪自己當初提出條件，林待之會答應得那麼爽快。
細想了一番，她還是將流凰遞了過去，道：“它好像很喜歡你，可能用起來也比較順手。另外問一句，你會使劍嗎？”
林待之老練回答：“比較生疏。”
生疏這個詞有兩層意思，一是因沒有接觸或者接觸的少而不熟悉，二是長期不用而不怎麼熟練。
想來這便是閃爍其詞。
裴清語沒有說什麼，甚至有些不想說話的意思。
林待之結束無效拉扯，眼神終究還是落到了裴清語眉心處。
她的額頭潔白飽滿、皮膚光滑細嫩，錯落的青絲隨意搭在額間，斜掩過精緻的眉眼，一副清冷似仙的模樣，看着明明花季般的年紀，心思卻沉穩得不行。
很難想象當初恬靜可人、乖巧靈動的小女孩爲何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林待之的眼神在觸及裴清語澹澹的目光後避開了。
他問道：“你……裴總務司最近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他不大會關心人，所以說起話來吞吞吐吐，像極了書院裏，鼓起勇氣同富家小姐表達愛慕之心的窮酸學子。
裴清語知道他問的是自己眉心火焰的事情，於是溫聲道：“不用太過擔心，暫時沒有什麼大的影響。”
林待之明白了她並沒有誤會，於是也安心了，只提醒道：“還是小心爲上，如果之後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就來找我。”
末了，他加了句：“我有歸藏，應該能幫上忙。”
裴清語應了聲謝，似乎又恢復到原本清冷的樣子。
月光皎皎，映着她白裙如瀉，黑髮如瀑。
裴清語起身向着涼亭外走去，風裏傳來她比泉水叮咚更婉轉的聲音，“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好好準備。”
林待之望着那身漸行漸遠的縹緲白衣，神色有些複雜。
爲何裴清語沒有追問他什麼，反而他心中還有些失落了呢？
……
裴清語回到了自己的私宅。
她不是不想問林待之什麼，而是不敢問。
同時內心也有一個聲音阻止她去問。
這便是她給自己施下的術法。
她從儲物法寶裏取出自己用來對抗天機術的小冊子，翻了三頁後，所有的無端的聯想便如抽離阻隔的瓶中水，全部混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第四頁上寫着她的記載。
【對於單個人來說，天機術的失效在於事實的認定，一旦真正確定林待之的身份，那麼天機也就對我失效了。】
【那麼如何減少天機術的影響呢？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刻意去思考林待之的身份，不刻意將他與自己過往的認知聯繫起來。道門有一種術法叫心種，據說相應的道法邪異至極，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改變他人的認知，和南疆的祝由術及民間跳大神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一試。】
裴清語關上了書頁，想着今日裏發生的種種，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林待之真的不是當年那個人的話，那麼又該怎麼解釋他今天的所作所爲呢？
雖然也可以荒唐理解成林待之覬覦自己上司的美貌，但……
天機術如一張薄薄的紙，隔在兩人中間。
她難以打破，林待之不想捅破，於是也就只能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
想來這就是天道。
突然她想起了之前自己一時意動，提出讓林待之參加青雲試的事情。那是因爲她自己曾經聽祖父說過，除諸葛先生外，任何人都只能進浮生塔一次。
那麼究竟有多少人能夠知道這個祕辛呢？
如果林待之當真贏了下去，卻沒辦法進入浮生塔。
自己固然能確定心中的猜想，從而單方面破了天機術。
但與此同時，他的身份不也就暴露了出去？
勸他放棄嗎？
林待之連歸藏可以收納活物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浮生塔沒法進入兩次。
如果將這個信息告知，他確實會斷了進浮生塔的念想。
但讓他在得知這個信息的前提下，主動放棄進入浮生塔的話，是不是也變相意味着林待之心底承認了自己林尋的身份——倘若他真是林尋的話。
那天機術會就此消失嗎？
裴清語合上冊本的手頓了一下，陷入了良久的岑寂。
她不想讓天機術消失，她只想讓天機術對自己失效。
如果林待之就是林尋，那麼她一個人知道就好。
這樣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