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鳳鳴山的有幸參與者,他最終也曾見到那劃破天地的一槍,所以自然知道這道法的強大。
林待之搖了搖頭,道:“不,如果我們打得過你的話,那麼自然不必浪費一張不老書殘頁。所以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跟我們走,二是和我們陪葬。”
摩夜自然不願意死,他好不容易苟延殘喘到了現在,爲得不就是活下去再多看自己的女兒一眼?
可要他跟林待之他們去和那個人相認……
自己這副模樣……
摩夜嘆了口氣,道:“那就先打吧。”
話音剛落下,一道金光便如靈蛇般襲了過來。
噗——
摩夜小腹被金鞭刺穿了,無數的靈氣從裏面溢了出來。
一個人影落在了執劍和夾紙的兩人面前。
莫紫煙收回金鞭,一聲冷哼,目光怪異,瞥了眼身後的一男一女,道:“摩夜,你原來躲到了這裏。”
摩夜像一個被刺破的球般,不斷向外漏着靈氣,整個人也以極緩慢的速度乾癟下去。
他看了眼小腹的傷口,擡起了頭。
對上了莫紫煙平靜的眸。
她的目光有些冷漠。
他的目光有些閃躲。
林待之嘆了口氣。
裴清語走上前去,附在莫紫煙的耳邊說了些話。
回過身,見林待之還在原地傻站着,她便拉着他的衣袖,向遠方走去。
隨着那些靈氣再度迴歸,整個世界又開始充滿了光和亮。
落日餘暉,璀璨煙霞。
斜陽下,那對父女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
裴清語和林待之再度回到了杏林。
世界恢復了正常,遊千山沒有繼續吹笛子,只是靠在一棵枯敗的杏樹樹樁上,目光哀慟,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嘆着。
林待之問:“你怎麼了?”
遊千山拉開蓋在腿上的衣物,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難過道:“我的腿也沒了,嗚嗚嗚~”
林待之看着他那緩慢消失的上身,問道:“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他對遊千山實在下不去手,似他這樣先天不足的妖怪,可能連進玉簡扉頁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成爲歸藏的養分。
遊千山淚眼婆娑,抹了一把鼻涕眼淚,不抱什麼希望道:“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死也要死個明白,然後我還想知道我妹妹在哪裏。”
林待之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然後他帶着裴清語轉身向着長河邊走去。
遊千山沒有了腳,如何能走?
當然是用飄的。
他整個人浮了起來,跟在這對男女身後緩緩蕩了過去。
因爲遊千山及時燃燒自己,暫時穩住世界崩塌,所以暮色並未來臨。
此刻由摩夜吸收的本源靈氣也在慢慢回來,整片天地也就逐漸變的更加光彩動人。
那些鮮活正在回來。
如天光乍破。
如暮雪初晴。
斜陽餘暉下,江流不止。
林待之蹲下身,霞光允在了他的身上,恍若神明。
他抓起了一把秋黃。
裴清語看了過去。
修長略帶秀氣的手於遊千山身前展開。
手掌之上沒有劍繭。
只有一手的細小蜉蝣。
遊千山怔住了,淚水止不住落下。
“那我妹妹呢。”他定定看着林待之,眼眶中一片晶瑩。
林待之頓了頓,道:“蜉蝣出水則朝生暮死,她比你早出去那麼多天,自然煙消雲散了。”
還不等遊千山情緒迸發,他繼續道:“不過她卻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於世,參與到了她最喜歡富家小姐和窮酸書生的相戀當中。”
裴清語挑眉,遲疑道:“你是說,尹小姐就是萬水?”
遊千山有些茫然,也轉頭望向了林待之。
林待之搖了搖頭,道:“不全是。尹小姐在大雨夜裏尋死,爲人所救,事後卻沒了死志,這是爲何?”
裴清語沒有及時充當捧哏。
林待之道:“因爲尹小姐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是萬水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救了她,於是那朝生暮死的短暫一生也就有了意義。”
此時遊千山呆呆立在那裏,整個人從胸前以下全沒了蹤跡。
但他依舊毫無所覺,只是熱淚盈眶,支吾着說不出話來。
遊千山喃喃自語,望着遠方的炊煙,和又開始牧羊的孩童,“後來我們就想,我們要去看遍這個世界的風景,而不是成爲風景,可現在想想,縱使萬水千山看遍,最後又能留下些什麼呢?”
他擡起頭,淚水已經順着他的下顎劃下,滴落在了一江東去的大河裏。
“原來我是蜉蝣啊~”
他眼角帶淚,笑着說道。
說完這話,他那僅剩不多的上半身以更快的速度消逝着,化爲了一道道難以言說的溫暖光亮,向着遠方而去。
一輪明月的雛形緩緩出現在天邊,同落日遙遙相望。
搗衣的婦人擡起頭,疑惑望了眼那道淡月灑下的清冷的光。
牧童站在山崗之上,撫摸着自己的小羊羔,看着同晚霞相反的方向,怔怔出神。
太陽下去了。
月亮上來了。
黑夜就此來臨。
一道笛聲如約而至。
響徹在天地之間,赫然便是那曲如夢令。
林待之手心多出了一塊並不規整,但異常美麗的玉石。
他望着枝頭那輪明月,似乎是明白了什麼。
裴清語走上前來,問道:“你剛纔說的尹小姐的事,都是你的猜測吧?”
“是的。”林待之轉過身,目光溫潤,揉了揉她的腦袋。
“但那不是最美好的結果嗎?”
……
……
世界趨於穩定,開始有了黑夜。
於是那些並不真實的幻象也能跟着白天黑夜的轉換,來判斷時間的流逝。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沒有人再吹起歸家的曲子,那輪明月將會是這一方小小世界的笛聲。
手中玉石溫熱,帶着些許光暈。
一道道光華從內裏流出,沿林待之的經脈處淌進了玉簡中。
扉頁的第二頁上,原本模糊的蜃龍景象竟變得清晰了些許,將玉簡的整體力量推至了五品巔峯,離突破只差一線。
林待之收回了伸向裴清語的手,將玉石握緊。
裴清語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她目光茫然,喃喃道:“爲什麼你的手上沒有劍繭呢?”
林待之想起了自己在幻境中,同杜青那一戰。
那個時候的他一身白衣,是過去的模樣。
儘管十多年前他進步神速,五百年來堪稱絕頂。但還是難免在虎口、掌心、指肚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繭,這因常年練習而形成的劍繭在入了二品之後,纔開始停止增加。
因爲劍修和其他一般修士一樣,不以煉體突破,只有到了二品,才能讓肉身恢復力有一個質的飛躍。
林待之沉默了一會,想了想,溫聲道:“因爲很少用劍。”
裴清語沒有再繼續問什麼,只是張了張檀口,脣色紅潤而又蒼白。
蒼白是到了嘴邊卻又咽下去的話語——她欲言又止。
看樣子再度受到了天機術的影響。
林待之猜到了,卻沒法明說,也不能暗示,但他已經明白了諸葛先生騙了他。
說什麼受天機術影響,他連自己的身份想都不要想,也別妄想在心裏渴望他人知道,否則就會失效。
這番言辭自然是糊弄人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林待之早就被魔族發現身份了,然後拼着個兩敗俱傷,也要派魔衝到洛城來把他扼殺了。
天道自然。
什麼是自然,順其自然纔是自然。
對於裴清語所經歷的事情,他愛莫能助。
這與之前的想法有如雲泥。
沒錯,他是那個橋上看風景的旅人,但是又何必在意風景是怎麼看他的呢?
來過,就有足跡。
刻意去隱瞞或者消弭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是沒有作用的,倒不如像今日裏遇到的蜉蝣一般,雖然朝生暮死,但依舊有着一顆想要去改變這個世界的心。
一千年和一天,又差得了多少呢?
百年一瞬,不貪長生貪紅塵罷了。
他這樣想着,然後幫裴清語撥開之前被他揉散在螓首前的髮絲,由衷讚道:“真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