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懷疑福安已經想起了些以前在萬蠱宗的事。
福安說他見過無殤花,還能準確說出無殤花的顏色,這本身就十分反常。
明黃色的燭火微微跳躍着,屋內寂靜無聲。
“姑娘,福安公子找您。”月盈在外面道。
福安?他怎麼這麼晚過來找她?
福安披着一件毛領披風,身上帶着未散的寒氣。
“怎麼這麼晚過來找我了?”南弋問。
福安站在門口不遠處,將下巴埋進毛領裏面,有些不敢看南弋的眼睛。
南弋覺得,福安到底是聰明的。可他這樣的孩子,不能太聰明。
“姐姐,我也不想的。”福安呢喃道,不敢擡眸看着南弋。
南弋輕輕一笑:“說什麼呢,你過來些,門口不冷嗎?”
福安慢慢走了過去,看見南弋的桌子上放着那無殤花的畫紙。
那朵花有些妖冶,他還記得那花蕊,紅得像血;藍色的花瓣詭異非常,他從未見過那般藍的東西。
南弋嘆了口氣:“是我今日嚇着你了麼?如果是,姐姐向你道歉好不好?”
福安搖搖頭,“不是姐姐的錯,是福安不好。”
他擡頭看着南弋的眼睛:
“姐姐,我撒謊了。”
窗外的風呼嘯,帶走了大地之間最後的一點溫度。
福安指着那無殤花畫紙,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我見過它,甚至……還喫過它。”
南弋心裏雖是已經有些猜測,可如今親耳聽見福安如此說,還是有些震驚。
福安依舊是那麼平靜,眼睛裏再也沒了光亮。
“一開始姐姐一定對我的身體感到十分奇怪,畢竟這世上哪有人不喫丹藥就會死呢?況且,我還是一個什麼丹藥都喫不死的怪物……”
南弋皺眉,“胡說,是誰同你說這些話的!”
福安搖頭,拉住南弋的胳膊,“玉鳴山的人對我都很好,他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只是我自己覺得自己就是個怪物罷了。”
南弋剛要開口說什麼,便被福安阻止。
“姐姐先聽我說完。”
“我知道姐姐或許知道了一些事情,老頭子和鶴大哥可能告訴過你我從哪裏來的,又是什麼樣的人。不錯,我就是已經被滅門的萬蠱宗培養出來的蠱人和藥人。”
南弋只聽得見福安靜靜地說話,一點不似十來歲孩子該有的語氣。
此刻的南弋心裏滿是寒涼,她開始覺得,或許福安這件事,比她預想得還要糟糕。
“其實我記得以前的許多事情,雖然許多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但有些東西,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
我的生母是萬蠱宗的藥人,被囚禁在地下的暗室十多年,一天又一天忍受着試藥的折磨。
姐姐應該想象不出來,那個暗室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福安也不想告訴姐姐。
因爲那個地方,的確讓人噁心,讓人痛恨,讓人害怕。那裏就是地獄。”
“那些人用我的母親試藥,後來更是產生一個瘋狂的想法。他們打算培養一個藥嬰出來。他們用蠱蟲保着我母親的命,讓我母親把我生出來。
我開智很晚,和正常人不一樣,但我明白事情卻明白得很快。六七歲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是個他們一手製造的怪物。”
福安淡淡嗤笑一聲:“他們以爲我又癡又傻,整日在我和母親面前談話從不避諱,什麼都會講。試藥很折磨人的,每日我都可以看見我的母親在我旁邊痛苦得快要死了。她有時候會忍不住大喊大叫,可是被束縛手腳怎麼也動不了。”
“至於我,他們自然是更加有興趣。每過一段時間,他們會讓我喫一些毒藥,藥草。不論什麼,我都要喫。
有時候藥性相剋,我以爲我都會死。可是,我不知道爲什麼還是活了下來,變成了這樣的一個身體。喫再多的丹藥毒藥都不會死的身體。也是因爲這樣,我不喫丹藥便會死。”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將自己活成魔鬼的樣子。
福安微微一笑,帶着孩子般的天真,“姐姐你知道我爲什麼叫福安嗎?因爲是我的母親給我取的名字。福安,她希望我一生幸福安康。我很喜歡。我的母親是個十分善良的人,雖然我是個怪物,可她卻十分疼愛我。
我那個時候很小,什麼不明白,她忍着痛苦將所知所見都講給我聽。我也是從我母親口中得知,這世界上是有天空,有陽光,有河流,有鮮花。
可是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想象不出來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有一天,那些人開始不來暗室,我沒有了維持生命的東西自然身體越來越差。
在我有一次徹底昏迷之前,我見到我的母親流着眼淚看我,讓我堅持住不要睡。可是姐姐,我做不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母親。”
“再醒來的時候,我到了玉鳴山。”
南弋想想,福安的年歲不過才十歲罷了,可他方纔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南弋覺得他以前的那段日子極爲痛苦和漫長。
他該是如何度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
南弋努力地給福安展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們的福安,很勇敢。”
“姐姐,你不用安慰我。其實,我早就想起來了這些事。只是,我不想你們擔心罷了。”他不想讓自己的過去,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快和煩惱。
“福安,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以前的事的?”
“兩個月之前開始斷斷續續想起來,只是有些事情依舊記不起來。”福安微微搖頭,目光有些煥然,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福安……都過去了,你看這玉鳴山,這纔是你的家。我和師父師兄還有谷大哥,都很疼愛你。”南弋將他抱在懷裏,輕輕拍着他的背,爲他驅逐掉最後的寒意。
南弋覺得上蒼不公,爲何要一個無辜的孩子承受那麼多他本不該承受的東西。
福安擡手緊緊抱着南弋的脖子,輕聲嗚咽。
南弋安撫着福安,心裏卻發誓,若是日後遇見萬蠱宗的漏網之魚,她一定要把他們都給殺了。
人活得如此陰毒,就不該活着。
福安斷斷續續哭了很久,把南弋的衣裳都哭了溼了一大片,最後不停地打着嗝。
“姐姐,你別同老頭和鶴大哥谷大哥說,我怕他們擔心。”
南弋笑着幫他擦了把鼻涕:“這算是你和我的祕密麼?”
“姐姐,白天你問我那花做什麼?它真的很重要嗎?”
“福安,我不能告訴你太多。不過那花的確對我很重要。”
“我只知道我以前喫過它,它是那些人拿過來的,我也不知道它有什麼用。對不起啊姐姐,我就知道這麼多了。”福安擰着眉頭。
“福安告訴我這麼多已經很好了,作爲答謝,我在我的丹房裏面給你留了很多藥劑,不過不可以偷偷多喝,我會讓師兄看着你的。”
福安終於笑了,“還是姐姐好,姐姐是個人美心善的姐姐……”
南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有些無奈。
“你這一年到底和誰學的這般嘴甜?就我好嗎?師父對你也很好呀。”
福安撇嘴:“老頭纔不是。”
“師父他很疼你,所以纔要求你嚴格了些。還有呀,師父他老人家喫軟不喫硬,你怎麼總喜歡和他對着幹。”
福安不說話,低頭靜靜聽着南弋的話,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什麼事,猛地擡頭,抓着南弋的衣袖。
“姐姐找那個花是要煉藥嗎?”
南弋點了點頭,“算是吧。”
福安似乎下定什麼決心,貼着耳朵對南弋說了一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