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且靜靜坐在月臺之上,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坐了一個下午。
他從落日熔金一直看到濃濃夜色着了天幕。
今日依舊是沒有月亮的晚上。
退在一旁角落的內侍看着聖上落寞的背影,心裏不斷嘆氣。
春天每月十五的時候,聖上總會到攬月宮靜坐半日。每次都這樣獨自坐着,不說話也不喫東西,一直等着月亮出來。
可聖上哪是在等月亮,而是在想念一個人——故去的榮惠皇后江月眠。
“聖上,該用膳了。”
君且看着厚厚的雲層遮住天幕,尋不到一絲光亮。
“大殿下還在刑司獄麼?”君且淡淡問道。
那內侍如實道:“從今兒個上午到現在,大殿下一直在刑司獄審案,尚未出來。”
“讓膳房送些湯水喫食過去。”君且起身,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望月臺。
內侍應了下來,卻突然間看到君且的鬢角白了幾縷頭髮。這幾年裏,他們的聖上蒼老了很多。
他也是宮裏的老人了,跟在聖上身邊很多年,看着聖上承襲一國之君的位子,到後來生兒育女,再到皇后故去、骨肉分離。
坐着一國之君的位子,其實有很多迫不得已。
*
刑司獄內,昏暗陰冷,空氣中飄散着一股幽幽的血腥氣。
牢獄裏各色刑具排布,上面的鮮血未乾,時不時傳來一聲聲痛苦的嘶吼,在這陰暗潮溼的監牢裏更顯得格外恐怖。
“啊!啊!”兩道鐵鉤穿透了琵琶骨,深可見骨,血肉橫飛。
夜梟靜靜持劍站在君燁身後,聽着囚犯痛苦掙扎的聲音無動於衷。
“停。”
一道清冷至極的男聲響起,打斷了獄卒下一步的施刑。
君燁一改往日的素衣,今日卻一身玄青色衣裳,襯得整個人越發面色白皙,眉目冷淡,彷彿要隱匿在周圍的昏暗裏。他把玩着手裏的青玉竹筆,手指骨節修長,青筋微凸。
君燁微微擡眸看着對面已經受刑的人,語氣含霜出聲道:“如若不願意招供,還有別的刑具可輪番用上一遍。”
“呸!老子不服!老子就不招供,有本事你把老子弄死!”那罪犯語氣狠惡,一直盯着君燁的臉。
。
君燁清脆一聲放下竹筆,冷眼看着垂死掙扎的罪犯,眼神逐漸幽深。
“項飛,爲官十年,官至一州領軍教頭。十年間收受賄賂三千兩,霸佔田地百餘畝,逼死十五人販賣二十八人……你這十年,可真是罄竹難書吶。”
那叫做項飛的囚犯冷哼了一句,“我無妻無子,孤家寡人一個,我既然做了便敢認,要殺要剮隨便!”
君燁輕笑一聲,“無妻無子?那被你藏在汝南鄉下莊子裏的妻兒可不知是何人了。”
“你別動他們!你不許動他們!你要是動了他們,我詛咒你下地獄!不得超生!”鐵鏈因爲掙扎叮噹作響,有些癲狂的聲音響徹在牢獄裏。
君燁擡手撐着光潔的下巴,看着那人死死掙扎的樣子,眸色如冰。
“你犯的罪,可是連坐。輕則妻兒終身爲奴,流放貧苦之地。重則當街斬首,屍骨無存。”
夜梟看着這罪犯,心裏不斷冷笑。這人爲非作歹那麼多年,多少無辜人枉死,冤魂難安。
君燁慢慢起身,轉了轉微酸的手腕,“繼續上刑,直至簽字畫押。”
詛咒他永墮地獄不得超生?這般惡毒的話,他可不在乎。
他已經是見過地獄的人了。
刑司獄的獄卒見大殿下終於走了,不禁長長舒緩了一口氣。
自從大殿下接管司理部以來,所審理的案子一個比一個難纏,大殿下都快住進這刑司獄裏,一個案子接着一個案子親自審問。
可讓他們最害怕的卻是大殿下的手段,落手拍案之間,那便是活生生的閻王。
那般折磨人的手段,審問人的心計,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大殿下,當之無愧一個“玉面閻王”的名頭。
當君燁思緒有些昏沉走出行司獄,擡頭只見夜色沉沉,深邃如淵。
長長的宮道兩側掛着微黃的燈籠,照亮着夜色裏的道路,微風漸起,宮燈搖晃。
君燁擡腳走進漫長的宮道里,一身的肅穆,沒有半分的猶豫。
夜梟看着君燁離開的背影,神色擔憂。君燁連軸忙着公務,已經兩三個月從未停過。手段漸漸狠辣不留餘地,性情也更加冰冷寡言。
除了和南弋的那隻貓兒待在一起之外,君燁就從未再笑過。
君燁剛走沒多遠,膳房的人才將熱湯喫食送了過來,可沒想到還未進牢獄裏,卻被告知大殿下已經走了。
這熱湯喫食,送來的遲了些。
*
君且剛進壽成宮,便看到殿前站着一身紫藤色銀繡衣裳的女子,兩側銀質流蘇微微晃動,襯得女子膚白如玉,眉目如畫。
君且猶在夢裏一般,目不轉睛看着那女子,手指忍不住顫抖。
“……阿眠……”君且輕輕開口喚了一句,生怕驚擾了那人,怕她再次消失在眼前。
“阿眠!”
君且朝着那女子飛奔而去,帶着些許狼狽,渾然沒有平日裏威嚴的模樣。
可待君且看清之後,卻發現那人竟然是……張若蘭。
“放肆!!”
君且眼眸微紅,一巴掌打在了張若蘭妝容精緻的臉上,滔天的怒氣驚得周圍的侍從紛紛害怕下跪,不敢亂動。
張若蘭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整個人後退幾步,腿軟跌坐在地上,銀質流蘇纏繞着頭髮,狼狽不堪。
“你算個什麼東西!敢穿她的衣服?”君且冷冷俯視跌坐在地上的張若蘭,臉上滿是嫌惡。
沒有人可以與江月眠相提並論,更沒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臣妾……臣妾……”張若蘭魂不守舍,不知如何開口。
君且嗤笑一聲,蹲下身來惡狠狠警告道:“收起你不該有的心思。本本分分當好你的貴妃。”
君且起身,面無表情吩咐身後的侍從:“貴妃衣着不合,來人,把貴妃的衣裳給本君燒了。貴妃身體有恙,宜閉門修養月餘。”
“諾。”侍從們紛紛應道,生怕又惹得聖上不快。
張若蘭被宮女侍從送回了宮,她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腳步虛浮,神情猙獰。
她不過是穿了與江月眠從前舊裝相似的衣服罷了,刻意裝扮成三四分江月眠的模樣,就惹得君且大發雷霆,甚至不惜動手。
君且這般深情不忘,這樣愛着已經死了的江月眠,可真是讓人感動。
張若蘭推開侍女的攙扶,自顧自地大笑起來,不知是對自己的嘲諷還是對君且的嘲笑。
她怎麼也爭不過一個死了的人。
張若蘭手指甲緊緊掐着手心,不甘的情緒逐漸蔓延快要吞噬了她。
君且不會知道,他一直愛着的江月眠,竟然是死在後宮那不起眼的雲妃手裏。
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