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相州怪談 >第89章 屋頂
    【爹!爹——!】蘇南書在睡夢中猛地掙扎起身,她如同一尾擱淺的魚,掙扎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額間已沁滿了汗,她攥着自己的領口,手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脖頸處,還好,只是夢——

    夜很深了,窗外間或一兩聲蟲鳴,將夜色襯得更加空曠起來,蘇南書的汗漸漸落下去了,夜風吹在身上,涼絲絲的,她輕咳了幾聲,緩緩撐着牀頭,去夠桌子上的茶水。

    水已經涼透了,又不忍吵醒霜降,她只好忍着胃疼,將隔夜的涼茶水生生嚥進肚子裏去,茶葉泡得太久,已經微微發苦,茶水從舌尖滑進胃裏後,蘇南書難受得打了個哆嗦。

    她在牀上躺了好幾日,簡直要背上生瘡了,左右再難入眠,她索性點亮了燈,一個人獨坐在桌邊。

    【噼啪】蠟燭上爆開一朵小小的燭花。

    蘇南書盯着蠟燭,看到火光下,燭芯處的蠟慢慢癱軟,凝成淚珠模樣,順着蠟燭本身緩緩滑落下來,啪嗒一聲,堆落在燭臺上。

    短短几秒鐘,她好像了悟了自己的一生。

    回想起去年中秋時節,彼時的她窩在蕭城懷中,看着那盞三人合抱的大燈籠照亮半個相州城,她在燈下笑着說,【小時候身體不好,爹孃不讓我出門,日日憋在繡樓裏,日子都過成灰暗的了,就喜歡些亮堂的東西,瞧着心裏舒坦不是。】

    【幸而老天爺憐憫我,嫁給你,我好像真的把這盞燈籠抱回了家,我想要你一直這樣亮下去,這樣不論我在哪,想起你,心裏都舒坦。】

    蕭城笑着回,【南書,我不會讓你失望。】

    那樣炙熱的氛圍,那樣喧囂的回憶好似仍在眼前,可怎麼一轉眼,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獨坐在枯燈之下了呢?

    【咔噠】

    一聲輕響,像是石子砸在窗戶上。

    蘇南書被嚇得一激靈,下意識向後窗看去。

    蘇南書住的院子,在蕭家院落的最深處,後窗外是一道高高的院牆,跨過這道牆就是相州城外的正街,若是後窗有響動,大概率是蕭府外面的人。

    她猶豫着,沒敢靠前。

    【咔噠】

    又是一陣輕響。

    她屏住呼吸,一把推開了窗子。

    月光極盛,院中的梧桐樹像是披了一層銀霜,手掌大的葉子在風中搖搖晃晃,簌簌作響。

    她並沒看見什麼人。

    正要關上窗時,視線向稍遠處瞥了一眼,蘇南書瞬間呆愣在原地。

    緊挨着蕭家後院牆的是一家茶樓,正門在另一邊,與蕭家相鄰的是堆放雜物的後倉。

    茶樓整體呈老派的徽式建築,白牆烏瓦,四角尖尖,銀月懸空,豐盈圓潤,如同唐朝仕女,與樓體交相輝映,極美。

    這屋檐之上,明月之下,竟獨坐着一個少年郎。

    頭頂玉冠,髮帶在夜風中起起落落,一身淡藍色粗布麻衣,肩膀很寬,手中握着一截枯樹枝,手支着下頜,遠遠地注視着蘇南書的屋子。

    【蕭城?】蘇南書有些驚詫,站在窗邊,與他遙相對望。

    蕭城在這坐了多久,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離開蘇南書後,他總會在夜半驚醒,看着月亮,發呆到天亮,後來他索性不睡了,就爬到茶樓後倉,在這裏一坐就坐到半夜。

    蘇南書往往很早就睡了,他就坐在房檐上,看着那個黑漆漆的窗子,感慨夜怎麼這麼長。

    運氣好的時候,會碰見蘇南書開了後窗,燈光朦朦朧朧,罩在她身上,映出一圈暖黃色的光暈,她或坐或臥,偶爾拿起書來看一看,蕭城見了她,心裏就踏實了。

    他原本想就這樣偷偷看一看就好,等到過些日子,京都來了信,他上京將她的家人接回相州與她團圓,自己便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黑夜雖長,忍一忍也就過了,一如往後沒有她的餘生。

    可今日,她獨坐枯燈之下,坐了太久太久,孤寂瘦削的背影像一把利刃,刺進他的胸膛,劃開他的心臟,這麼些個日日夜夜,他總算敢敲開了她的窗。

    他也不做什麼,就只想這麼看着她。

    畢竟再過些日子,連看也沒得看了。

    夜風很涼,蘇南書倚在窗框邊,緩緩低着頭咳嗽起來,饒是如此,她也不願關上窗戶,她有些分不清此時此刻是否在夢中,但她索性就這麼看着,心裏想,即便是夢,我就在夢裏看個夠。

    畢竟等夢醒了,連看也沒得看了。

    蕭城衝她擺了擺手,大概是見她受了涼,要她關上窗子。

    蘇南書很聽話,她不再久站窗前,而是起身吹熄了蠟燭,側倚在後窗下的美人榻上,望向他。

    她的身子蜷在一起,蓋着厚厚的被子,模樣乖巧恬靜,好像是在等蕭城哄她入睡。

    蕭城站起身,映着月光,坐腿轉腰,右雲翻掌收腳,緩緩打出一個右雲手。

    緊接着,收腳展臂,是一招高探馬。

    蘇南書支起身子,看着他立於明月之下,掌風徐徐,恍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央求着他將孫老將軍教他的半套拳法打給他看,他紅着臉哄她,【拳法這種東西,怎麼能隨隨便便耍給人看呢?】

    蘇南書不解,【爲什麼不可以?】

    【你知道爲什麼外祖的拳,只教了我一半兒嗎?】

    【爲什麼?】

    【因爲外婆病逝了。外祖說,他的拳法此生只打給心上人看。】

    今夜的月色真好,真希望天能晚一點亮。

    *

    翌日清晨,霜降正在藥寮熬藥時,就見蘇南書推開了房門,立於屋檐之下。

    她很久沒有下地走路了,這些日子的病又奪走了她二斤肉,如今扶着門框,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帶走一樣。

    霜降趕忙擦乾淨手,想扶她進屋去。

    【霜降。】蘇南書叫住她,【今兒我想去大相國寺看看,想去上柱香,保佑爹孃平安從京都回來。】

    霜降腳步停在原地,出門去?

    如今相州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的最多的就是古滇郡主下嫁相州,婚期將近,古滇王大手一揮,拆了原本沈家的祠堂,在運河邊上,蓋了一座比明樓還風光的園子,更甚者,平地起了一座三層繡樓,繡樓周身皆是西洋琉璃瓦,好不氣派。

    這樣的情勢,如何讓姑娘出得了門去?

    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可恍然想起,蘇南書在牀榻上昏睡了近半個月,這是她罕見的,氣色這麼好的時候,【行,我讓柳虎去備車。】霜降點點頭,勉強着扯了扯嘴角,算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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