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相州怪談 >第88章 白綾
    氣氛一瞬間僵冷在那裏,柳虎與霜降很是手足無措,三人圍坐在包裹旁邊,像是風暴中互相取暖的候鳥,乍看去海面上如今已經風平浪靜,可是一切隱藏在海平面下的端倪都在告知着他們——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柳虎僵持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開口,問道,【姑娘,左右風波已經過去了,您要不要看一眼蘇大人寄來的家書?】

    蘇南書低着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纔將情緒將將平復下來,只是哭得太狠,呼吸之間,不免仍舊抽抽搭搭的,她一邊吸着鼻子,一邊抹了把眼淚,打開了埋在包裹最深處的一封極簡短的家書。

    這封信,大概是倉促之間寫就的,字跡很是潦草,紙張背面也沾染了許多塵灰,將信紙抖落開,裏面竟掉落出幾顆枯草。

    霜降看那枯草,心裏大覺不妙,這是詔獄之中,供犯人居住的草墊上纔會有的,她三歲因家族牽連入獄,在裏面不見天日地活了兩年有餘,五歲時逢大赦天下,沒入官宦庭中爲奴,這枯草她絕不會認錯。

    老爺這封家書,大抵是在詔獄中寫就的。

    她的心咚咚地打起鼓來,若真像京都傳來的消息那樣,老爺已經外放回家中,那爲何要匆匆在詔獄中寫下這封家書?就急在這一時嗎?

    這封信,究竟是家書——抑或是遺書呢?

    她的心猛地收緊了,不動聲色地拾起掉落在牀榻上的枯草,轉而緊緊地盯着蘇南書的臉色,心中不斷祈禱,只求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已。

    這封信不過兩頁,蘇南書很快就看完了。

    她面色如常,沒有任何憂慮,眉宇間只有一絲想家的悵然。

    【信上說的什麼?】霜降問她。

    【沒說什麼,只是報了個平安。】蘇南書又將書信瀏覽了一遍,【父親還是這麼囉嗦,總愛說教我,過些日子,蕭城就要接他來相州了,他卻還是要寫一封書信,囑咐我多多關照身子。】

    【還有呢?】霜降有些急。

    【還有?還有就是告訴我——縱使這世道艱難,但女子這一輩子還是要知道自己爲什麼而活,不該爲父母,不該爲夫婿,不該爲子女,只該爲自己而活。】蘇南書頓了頓,又將這句話翻來複起看了好幾遍,【怪了——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

    她猶豫着,擡起頭,卻見霜降兩眼發直,竟有些失神,【霜降,怎麼了?】

    霜降猛地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老爺這番話說得深奧,我聽不懂。】

    【我也聽不懂。】蘇南書歪歪頭,將書信好生疊放進信封裏,壓在了枕頭下,她今日話說得太多,力氣已經耗盡了,頭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暈,索性緩緩合上眼睛,揮手預備午休了。

    霜降給柳虎使了個眼色,悄聲退了出去。

    和上門時,她轉身問柳虎,【你在京都可有什麼人沒有?我想打聽些事兒。】

    【什麼事?】柳虎不解。

    【我想打聽打聽,我家老爺——如今還活着嗎——】

    *

    千里之外,京都的春天相較於相州,倒是絢麗了許多,除卻運河堤上成片成片盛放的海棠花,最絢爛的顏色,就盡數城中的西市了。

    這西市原本是百姓每逢初一、十五買賣貨物的集市,因爲人口衆多,且距離詔獄極近,漸漸地,竟演變成了處刑的法場,死囚在天亮前被推入囚車,出詔獄,走正街到西市,由東往西排好,劊子手手執鬼頭刀依次站其身後。

    在以往,刀斬貪官,百姓便自發聚集在西市周圍,午時一過,見其人頭落地,無不歡呼雀躍着,看那劊子手將死囚的頭顱掛在木樁上示衆。

    而今年,黑雲蓋頂,血烏泱泱地在西市口匯聚成河,腥臭三日不消,可百姓卻盡數關緊了家門,無一人出門去看。

    只因今年斬的不是貪官,皆是大楚的脊樑。

    一孩童手上拽着風箏,從門縫偷偷跑了出去,跑到西市口,躲在白楊樹下,看向正街上滾滾而過的囚車,車輪幾乎比他還要高了,在帶起的昏黃的塵土中,他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的好朋友正在囚車之上,臉上盡是血污,手腕和脖子上綴着比胳膊還要粗的鐵鏈,身後的大人已衣不蔽體,身上鞭痕交錯,血肉模糊,雙目茫茫然,坐在囚車上。

    他也看到了自己,興許是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他依舊像往常一樣,隔着老遠,笑着與自己打招呼。

    那白楊樹下的孩童也笑着向囚車跑過去,遠遠地舉起手中的風箏。

    身後一股猛力,那孩童的母親猛地將他拉了回來,手捂住他的嘴巴,將他整個人拖回到巷子裏。

    拖拽之間,扯爛了風箏,孩子看着漸漸遠去的囚車,趴在地上大哭,他的母親也同樣地惶惶然,坐在地上,無聲淚千行。

    這樣的慘劇,在如今的京都,早已司空見慣。

    蘇邈端坐在院子裏,耳中聽着遠方隱隱約約傳來的【午時已到】的喝聲,顫抖着閉上了眼睛。

    囚車之上,是蘇邈最得意的門生,蘇邈如今仍記得,月夜之下,與他對酒言歡,說到興處時,他說自己爲官不求功名,只願竭盡所能,還百姓一個海晏河清,四海承平的大楚。

    【子勝——】蘇邈仰頭,緩緩念着,【子勝啊——】

    蘇邈的聲音,破碎在寒風中,他的頭髮一夜之間花白了大半,他的同窗,他的幕僚,早已盡數家破人亡,只剩自己苟活於世。

    他緩緩起身,一步一停向書房走去,短短几步路,幾乎耗盡他畢生的力氣,眼前忽閃而過的,是女兒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自己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房梁之上,一條白綾正隨着風緩緩飄蕩着。

    【南書——爲父此生,鬱不得志,唯將你託付給蕭城,無憾。】

    他緩緩踏上板凳,環顧這陪了他半生的書房,彷彿在桌案之上,仍能看見伏案題字的南書,她梳着雙丫髻,像個粉糰子一樣嬌俏可人,擡起頭,笑着對他說,【爹,你的名字太難寫了。】

    【南書,對不起。】

    蘇邈握着白綾,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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