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長秋宮，何等恢弘壯闊，除卻正殿，前後供將士居住的瓦房就接近十排，可如今放眼看去，長秋宮外倒得倒，塌得塌，一半毀於戰火，剩下一半，沒有工匠修繕，也早已不能住人。
只剩一個正殿，如今也破落得很，蕭城闊別此處十餘年，再踏上，早已不復當年盛景。
正殿上原本極盡奢華的四根鎏金盤龍圓柱，如今表層的金漆都被人用刀片悉數颳走，剩下里頭暗黑色的木頭來，原本栩栩如生的盤龍木雕也早已腐朽，龍爪幾乎已經盡數斷掉。
正座後身，原本有一個極大的白玉屏風，上刻千里江山圖，如今蠻族扯下一張半大的虎皮搭在玉石屏風上，擋住千里江山，顯得整個殿堂如同山頭的匪窩一樣，不倫不類的。
呼蘭若阿妄就盤腿坐在這虎皮之下，他身側坐着兩人，一側是謀臣金日蟬，另一側低着頭不言語的，是蘇南書。
段禮瞧見蘇南書，先是一愣，而後快速瞥向蕭城，心裏低聲說，難怪段家軍找遍了相州與京都卻絲毫不減蘇家女的蹤跡，原來她竟在阿妄麾下，想到這兒，心頭不禁一涼，若蘇家女當真豢養了金雀，那隻怕金雀如今已然到了呼蘭若阿妄的手裏，阿爹要得到金雀，更是難上加難了。
畢竟，爲了一顆十幾年前的血石，阿爹已經賠上了軍糧五百石，外加一個女兒。
她這麼想着，只覺得前路艱難，不禁嘆息出聲。
【殿下如此哀嘆連連，是什麼緣故？】阿妄喝了一口馬奶酒，緩緩開口。【可是我蠻族不似京都繁華，也沒有相州那般安逸，委屈了殿下？】
段禮身子一僵，左右不知道怎麼開口，【王爺——王爺說笑了。】
【五百石軍糧可到齊了？】阿妄問金日蟬。
金日蟬起身，低聲回，【隨質子車有軍糧三百石，已清點入庫，剩餘兩百石，仍在路上——】
【胡說！】阿妄一拍桌子，怒斥道，【段王爺言而有信，說是軍糧五百定是軍糧五百，怎會出錯？】
段禮後背一涼，的確，隨車來的軍糧只有三百石，這三百石還是段淳剛東拼西湊才湊來的，大楚如今國力甚虛，已經摳不出多餘的口糧了，爲了籌措這些軍糧，段淳剛只能從自己身上下手，不僅剋扣軍糧，就連古滇的稅收也翻了一個翻兒，已引得民間百姓叫苦連天，朝中上下亦頗爲不滿。
就這樣，剩下的二百石，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湊來呢。
段淳剛的日子，也不好過。
只是這些事兒，段禮如何能開口說？她低垂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唔！】金日蟬聽得阿妄這樣說，立刻會了意，【定是餘手下那幫好喫懶做的應付差事，胡亂數了一通，數錯了！段王爺說是五百石，怎會只給三百石呢？嘶——不如，勞煩郡主隨餘到城門口去，將這軍糧數清了再進城也不遲？】
【王爺——】段禮惶惶然擡頭看向阿妄，【軍糧五百莫說古滇，就算舉大楚全國之力，也難一朝一夕湊齊，阿爹已盡力去籌措了，相信不日就會如數送到——】
【不日是何日？】阿妄的眼神很是犀利，【軍糧不日就會送到，那我手裏的血石，該什麼時候送往大楚呢？】
段禮啞然。
【這好說，】一直沉默的蘇南書緩緩開口，【一顆血石換五百石軍糧，既然只來了三百，就將血石碾碎了，也送去一半——】
【好！好主意！】阿妄一拍大腿，【來人，將血石呈上來，還有本王的金碾，一同呈上來！】
段禮聞言，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時至如今，阿媽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這血石若不能原封不動地送回去，阿爹一怒之下，與蠻族開戰，倒黴的只能是自己！
【別！我去！我去數——】段禮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衝着阿妄連連叩頭，【軍糧一日不到，我就一日守在城門外——】
金日蟬看了看阿妄，低頭走到段禮面前，【那還等什麼？郡主，請吧。】
段禮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門口，蘇南書冷笑一聲，向阿妄說道，【我早與你說過，這血石過了太久，早無用處，你就算囫圇個兒地給他們，也救不活王妃了，何苦這樣戲弄於她？】
阿妄也笑了，【蘇姑娘，我這是給你出氣呢。喏，還剩下一個。】阿妄眼風一掃，看向堂下遲遲不發一言的蕭城。
蘇南書也看向堂下的蕭城，幾個月沒見，他清瘦很多，人也不復往日那樣明媚，反而時常低垂着眼睛，不發一言。
蘇南書心裏一抽一抽的疼，自己與蕭城什麼時候，竟變成這般擦肩而過的陌路人。
【蘇姑娘心疼了？我蠻族可不養閒人。前些日子你想我要人，說是將安川分區而治，將病人與康健人分隔開來，防止二次傳染，我覺得此計甚妙，不如就麻煩蕭將軍替本王跑一趟，組織百姓分區居住下來，也算立功一件，如何？】
阿妄的算盤倒是打得響，如今的安川城，人人處在疫病陰影之下，唯恐避之不及，他不願爲漢民犧牲本族人，便將這髒活累活一股腦兒都交給蕭城。
辦的好了，安川恢復秩序，他這頭與蠻族好交代，若一朝不測，蕭城染上瘟疫，大概是草蓆子隨意一卷，扔到城外了事。
橫豎他都沒有什麼損失。
【蕭將軍，你說怎麼樣？】阿妄見蘇南書遲遲不肯點頭，便轉過頭去，問蕭城。
蕭城拱手行禮，【我既已不能在大楚朝堂爲民請命，如今到安川，能盡綿薄之力，亦是我之幸。】
【爲民之心，不該分君主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