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第3章 猶未死(三)
    河畔胡笳瀝瀝,院內杏花風巔舞,綠蔭匝地,蒼藤碧蘚,東牆斑駁。光陰如閃電,一個霹靂間,已滑去大半月。

    殘寒消盡,暖日和風,院門前的溪流潺湲,簫娘穿一件苧麻鵝黃對襟,半掩嫩綠抹胸,扎着草黃月華裙,端着木盆,未佩珠鈿,只在翠鬟裏斜插兩朵即將凋零的杏花。

    這廂將裝衣裳的木盆擱在路邊臨溪的石磴底下,倏地想起個什麼,折返院中,瞧見席慕白歪在院中曬太陽,哼着不知名曲調。

    她淡瞥一眼,叩了西廂的門,“泠哥兒,你有沒有髒衣裳呀?一併拿來我給你洗。”

    這個討好像個石頭墜入深不見底的深谷,屋內無迴響。反倒是院中響徹了席慕白的滿不耐煩的謾罵:

    “你管他做什麼?我告訴你,這是個沒天良的孽障。你別打量對他好,他就能對你好,哼哼,做夢,往我席家祖上數幾代,就出了這麼個沒良心,對他老子像對仇人,三朝不理五朝不睬的!”

    簫娘隨口勸,“你別這樣講他,自己兒子,就有不好也是好的。”

    薄薄地一聲“吱呀”,席泠開門出來,穿一件鴉青圓領袍,戴着半額網巾,拿幾本書,像是要往私塾裏去,目光如掃過斑駁院牆或零落杏花、掃過了席慕白。

    有一點席慕白說錯了,簫娘想,席泠不是拿他當仇人,而是拿他當乞丐、或者,只是牆上一塊沒抹平的爛泥。

    她心內暗暗鄙夷着席慕白,卻面若桃花迎席泠而笑,“泠哥兒,你的髒衣裳拿出來,我給你洗。”

    席泠只是淡淡回首,但簫娘捕捉到他目光中的一點閃爍,像黑夜裏不起眼的一點螢火,大約是某種動容,“不必勞煩,我自己洗。”

    簫娘拿不準他淡言冷麪底下到底是怎樣一副心肺,但她尤會察言觀色,識趣地點着下頜,“那你早些回,我與你爹等你喫飯。”

    “誰等他?!”席慕白登時由椅子上跳起來,衝着席泠淡漠的背影破口大罵,“還要老子等他喫飯,他算個什麼東西?真餓死他,倒是我的造化。我不知哪世造的孽,生了這麼個沒王法沒孝道的東西!”

    簫娘冷眼瞧着他抖落滿身灰塵,在太陽地下翩飛,然後勸了兩句,“不要生氣呀,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大清早的,何苦來?”

    緊着,她凜秀地轉了個身,花嬌笑顏頃刻凋敝成枯癟空洞的顏色。她與陌生的席泠,似乎有那麼點相同,把冷漠裝上虛僞客套的皮貌,誘騙着所有人。

    這大概是一個卑賤的人、與生俱來的本領。

    但並不是所有命格屬賤的人都是如此冷漠,譬如右邊姓陶那戶鄰居家的僕婦就十分熱絡。

    該婦人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是陶家專管漿洗的婦人,打扮與簫娘一般,也是粗布麻裳,只是頭上多了支銀晃晃的蝴蝶簪,對着溪水返照出粼粼光斑,直晃簫孃的眼。

    簫娘永遠能被這些冷冰冰的釵光吸引,她的半生,拼命追逐的也不過就是這些。上一層、更上一層、直到她也能戴着華麗的珠翠,高高在上地閃耀別人的眼。

    她的野心,就是這樣狂妄而簡單。

    那婦人在半丈遠的石磴下洗衣裳,簫娘暗裏窺她一窺,見她笑眼盈盈,是個沒什麼心眼的,她便心裏算計一番,笑嘻嘻與她搭腔,“三月天,水還涼呢。”

    婦人張望過來,朝簫娘笑笑,“可不是?你當心,這下頭長了苔蘚,仔細腳下打滑,這溪瞧着清透,實則深得很呢,摔下去只怕淹到你胸口。往前沒見過你,你是那頭裏何家新買進的人?”

    簫娘往院門擡擡下巴,洋洋春光壓過她雋美的側顏弧線,“我是席家買回來的媳婦。”

    “兒媳婦?”

    “哪裏呢,是給他爹做媳婦,過些日子才辦禮。回頭請你來喫席,就在我們這小院擺幾臺酒,我初來乍到,左鄰右舍都不大認得,還請你賞光。”

    那婦人丟罷衣裳,捉裙踅繞到簫娘上頭,朝身後努努嘴,“不是我多嘴,這席摸白也不是個人,兒子二十郎當歲,不說張羅着給他討房媳婦,倒把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買回來自家當媳婦,一沒當爹的樣子,二也太好色了些。噯,你叫什麼?”

    “只喊我簫娘罷了。”

    “只喊我晴芳。”

    二人相互聲喏寒暄,簫娘說了到這裏的來龍去脈,自然了,掐頭去尾,省說了她勾引吳家老爺那段公案。這晴芳呢,也敘了她的身世家業,原來是這陶家家生的奴婢,如今配了府裏的小廝,仍在這裏伺候。

    說得興起,晴芳引她爲朋友,替她嗟嘆,“你也可憐,那吳家太太也不講理,丟了東西,不說好好查檢,一股腦賴到你頭上,把你賣到這沒出頭的地方。”

    簫娘擰着衣裳,水淅瀝瀝往淺溪裏墜,一股污流西去了,只剩她兩泓瀲灩的眼波,“嗨,都是命,咱們做丫頭,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咱們說話的地方?我到這裏大半月,好在泠哥兒是個好的,會文章,有功名,少不得往後,就指望他了。”

    “泠官人沒得講,自幼就聰明,要不是沒個權貴幫襯,早就往衙門裏混了個一官半職。”

    說到此節,晴芳復嘆,“這年頭有才無錢哪樣都別想。喏,那何家,他家的小公子也是位進士,如今補了咱們上元縣衙門一個主簿的缺?爲的哪樣?爲的就是他爹是應天府府衙裏的推官!你們泠官人,空有才學,沒關係沒銀子,如何當官呢?”

    簫娘骨碌碌轉着眼珠子,把衣裳丟進盆裏,“等一等,總有些指望,你說是不是呀?”

    “也不好講,兩京裏多少閒置的進士?有了缺,人家也只能想起那些通關係走門路的人,哪裏想得到你呢?”

    細思來,簫娘有些灰心,只得勉強笑笑,“好歹先混着再說。”

    閒敘歡談間,比及日已西偏,牆影東斜,晴芳端着盆要進門,倏地給簫娘叫住:“噯,我怎的不大見你家人進出?”

    晴芳大咧咧一笑,“這是我家後門,跟何家一樣的,正門角門都開在那頭正街上,這裏也就是下貨卸東西的地方。我常出來洗衣裳,回頭找你說話,啊。”

    言訖旋進油漆鮮紅的屏門內,獨留簫娘端着木盆,將左右望望。兩家皆是髤紅油光光的後門,而席家卻是黑漆斑駁的正門,可憐兮兮卡在當中,的確有些讓人啼笑。

    她的確對着晴光笑了,不屑的目光泄露了一絲豔羨,對着暖曛閃一閃。恰逢席泠歸家,遠處正好瞧見。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遠矚着簫娘似一尾淡色的魚滑進門裏,她單薄的裙像透明的鰭,和她夜裏細細的喘息一樣,好似要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刺痛麻木的人世間,帶着別樣的旖旎。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