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第4章 猶未死(四)
    桃花如錦草如茵,兩點孤燈難照明。今夜,富貴風流鄉隱隱天外的寂靜、被一個冷漠的男人與一位自私的女人襲擊,猶如鏡花與水月短暫的相逢。

    松窗映月,席泠望着簫娘在牀上端坐,一針一線地彌合了他袖口上的破洞,他的心仍冷硬如鐵,不加修飾地嘲諷她的無用功,“你什麼也不必做,就算做了,我也不會感激你。”

    夜尚涼,簫孃的九曲迴腸被一舉堪破,心裏更涼。

    她咬斷了線,將衣裳丟在枕邊,眼皮直翻他,“你這個人,心肺都是冷的,有什麼意思?噢,我替你洗個衣裳打個補丁,就是圖你報答我什麼?心眼也忒多了些,只把人往壞了想……”

    月陰在窗,巧渡席泠冷峻的背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別跟我拽文拽詞的,我聽不懂。”簫娘討厭被他看穿,噌地站起來,負氣而去。可當途經他身邊,蓮步又止,垂眼瞥他胸膛前的書,“我沒讀過書,不認得字。”

    那負氣的語調裏透着幽怨,是她的拿手伎倆。她以爲,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妄想在一個哀怨柔弱的女人面前做英雄。

    可惜席泠瞧也沒瞧她,吐字如吐息,平靜隨意地,“嗯。”

    簫娘似有一口氣堵在肺腑,胸喘不平,腮幫子也吹起來,“我雖沒讀過書,可我懂道理。就好比我如今做了你娘,你且別管它是親的還是續的,你做兒子的,就該孝順我。這些日子,我燒了多少飯你喫?你連句謝的話也沒有!”

    銀臺燭暗,席泠總算擱下書擡首,“挾恩圖報?”

    “我聽不懂!”簫娘惱得直跺腳。其實她聽懂了,可被他拆穿了算計,惱羞成怒。

    “聽不懂就罷了。”席泠復轉回去,留給她一個冷峻的側臉,“回去吧,不幾時席慕白就要回來了,倘或他瞧見你在我屋裏,一定打你。”

    簫娘駭目圓睜,“你不喊他爹?”

    他些微垂了腦袋,吭吭笑了兩聲,很是不以爲意,“我是不孝不義的孽障,自然不喊他爹。”

    這對父子間的恩怨,簫娘沒空理會,她連自己也顧不過來呢。她開門出去,嚲鬢拖雲,孤影掃月。席泠暗瞧着,門卻緩緩禁閉了他千年幽寂的眼。

    閒庭明月夜,吹徹低簫,餘音嫋嫋。席慕白三更適才歸家,像是輸了錢,喫得爛醉,進了臥房便摔胳膊跌燈,指着洗乾淨的帳子左搖右晃詈罵:

    “你才進門那日我贏了五兩銀子,我還只當你是個福星,專助我做個常勝將軍來。沒曾想我今日倒還輸出去一兩!福你老孃!”

    簫娘掀了棉被坐起來,或許是被席泠挑破了賢良的僞裝,今夜懶得再裝,挑起眉來斜眼睨他,“我老孃早死了八輩子,骨頭只怕也化了灰,你要問她的罪呀,到陰司裏找去好了。”

    那席慕白醉得眼前直晃着重影,昏暝的屋子兀的多出好些傢俱。他甩甩腦袋,像匹馬呼着腮,怒從心起,揚起拳頭預備把眼前晃來晃去重影揍一頓。

    誰知往前一衝,不防絆住根長條凳,一頭磕在牀沿上。悶地“咚”一聲,唬簫娘一跳,她下牀取燭一照,席慕白業已癱在牀下呼呼大睡。她也就安然倒回枕上,不管不顧矇頭睡到天亮。

    第二天,霽風雲杳,席慕白醒來腦門腫了好大個包,揉着額角往牀上望,“我怎的睡在地上?”

    簫娘翻在枕畔衝他千嬌百媚地眨眨眼,“你昨日回來,說是輸了一兩銀子,要冷靜冷靜。跟自己置氣,生死不到牀上睡,我有哪樣法子?”

    他脣上的八字鬍可笑地跳一跳,“是輸了錢,嘶……隱約記得心裏窩着好大的火,要回來揍個人,嘶……揍誰來着?”

    這時節,恰值西廂門響,簫娘回想昨夜之恨,惡從膽邊生,朝窗戶外頭努努嘴,“還能揍誰,揍你兒子麼,不是他整日哭喪着臉克的你,你能輸錢?”

    席慕白思來果然可恨!哪裏抄了根棍子出去。簫娘興興跑到窗戶上瞧,窗紗透隱,院門來回晃動,早不見席泠的影,留下席慕白在院中徒勞跺腳。

    午晌簫娘打發席慕白用罷午飯,他又揣着銀子出門去,誓要把昨日輸的銀子贏回來才罷。簫娘樂得自在,帶了一錢銀子往秦淮河畔尋裁縫鋪子裁衣裳。

    恰值夫子廟一班學子散學,皆穿湛藍的直裰,或打折扇,或背褡褳,扎着巾綸,跟着小廝僕從,水流似地朝河岸涌。

    那行院人家的姑娘們或倚門樓,或憑玉闌,朝着錦心繡腸的王孫公子們招攬,越姬吳女,眼媚多嬌,正好個峯戀碟意,鸞鳳流連。

    簫娘人羣裏瞧着,擦身的錦衣華服像擦身的荊棘叢林,她恨不能把渾身骨頭都縮起來,好把她鄙陋的粗布苧麻藏掩起來。

    富庶之鄉,風流窟窿,唯獨她是個例外,是萬豔羣芳裏的荒草,脂粉裙釵裏油污,那麼格格不入。

    她此生最不甘的就是做了這個例外,於是冷眼朝兩岸瓊樓玉宇與河中的錦繡畫舫一掃,攥錢的手嫩筋猙獰,堵着口難籲的氣走進料子鋪裏,朝櫃案裏笑問:“掌櫃,什麼料子給男人裁衣裳好?”

    “喲,奶奶是要給家中哪位爺們裁衣裳?”

    一聲“奶奶”喚得簫娘飄飄欲仙,暈頭轉向,無不驕傲地輕挑着下巴,“給我兒子。”

    那掌櫃會來事,見她這情狀,又打量她衣着,只管把一匹孔雀綠纈絹取下來與她瞧,“鵝黃十樣花紋的,時興,眼瞧着沒多日入夏,裁好啦正合時宜呀,又不貴,小公子麼大也不過五六歲,買料子保裁好,也就七十文。”

    “七十文……”

    正暗自檢算,那掌櫃生怕她冷靜思慮,忙追問,“貴公子多大的身量?”

    簫娘剔他一眼,“可比您老高出一個頭。”

    “喲,不得了,奶奶生的可不是一般人,那得是哪世的神仙託生的吧?”掌櫃分明猜出個原委,一味說好話哄她。

    哄得簫娘驕傲挺直了腰,“那是。”

    到底囊中羞澀,簫娘只扯了料子,麻繩困着拿回去,預備自己裁。繞過長街,又轉短巷,遠在緊閉的院門下瞧見站着位公子,穿蘇羅直身,頭戴描金忠靖冠,風飄翠袖,金谷幽蘭之姿。

    比及簫娘過去,他正轉背朝左,簫娘歪着臉喊住他:“小官人是尋我家裏人?”

    那少年驚愕回首,須臾拱手見禮,“鄙姓何,愚名盞,是左邊何家獨子。原是來拜見碎雲兄的,誰知見院門緊閉,大約碎雲兄還在私塾未歸,多有叨擾。”

    原來是鄰居,簫娘心思一轉,憶起先前晴芳的話來,這何家是在應天府衙門做官的,這何盞大約就是那位在上元縣衙裏做主簿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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