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第8章 猶未死(八)
    燕忙鶯亂,花柳飄搖,今朝擬定功名,席泠辭了私塾,輾轉往縣儒學遞呈扎付,即定明日拜馬到任。

    這廂歸家,簫娘正在竈上燒水,聽見院門響,丟下柴火就朝他跑來。臨到跟前,好像有些話羞於啓齒,一雙眼期期艾艾地將他打量。

    席泠暗暗好笑,剪起一條胳膊,“有什麼話就直說。”

    轉眼一想,到如今,她那點裝模作樣的臉皮早就叫人撕得個乾淨,有何不好講?索性就扇着睫毛,眼巴巴地仰望他,“儒學裏可講月俸幾何了?”

    想她就是要打聽這個,只有提起功名利祿,她的眼睛纔會如月墜水,落滿一湖波光。席泠舉步錯身,落到石案旁,“月俸八兩、糧食三石。”

    三石糧食吃不了的,下剩的能折算個二兩銀子。簫娘檢算一番,立時眉開眼笑,殷切切瀹了盅茶與他,“哪個日子到任呢?”

    “明日。”

    席泠睇她一眼,見她風鬟滴翠,檀口含粉,那兩片婉翹的嘴皮子得寸進尺地唼唼嘮叨,“瞧,這不就好了?日子是一點一點好起來的,急不得。雖說咱們失了教諭,好歹也比先前你在私塾教書強不是?娘麼,苦心爲你經營這些,也不要你孝敬什麼,你下月領了月俸,給娘買盒胭脂成不?”

    她每回有求於他,總愛把“娘”掛在口中,非要刮帶點子親密瓜葛來轄制他。席泠似笑非笑,睇着她腮畔空洞洞的耳洞不搭腔,那目光,像瞧個在他面前跳腳的雀兒。

    簫娘被他瞧得略有不自在,眼皮子直翻他,“一盒胭脂膏子,能花你幾個錢嚜?你就做出這幅樣子。我給你裁的那件衣裳,擱到鋪子裏請師傅做,不也得幾十文錢?罷罷罷,還沒飛上枝頭呢,就忘了本了,我還指望得了你什麼?”

    “我說了不給你買麼?”席泠一個指端繞着盅口打圈,杏影蒙上他的眼睛,靜怡的目光成迷,“明日就買,你喜歡哪家鋪子裏的?”

    簫娘見過許多男人,很多時候,她都能透過他們的眼睛望進他們心裏。可席泠的瞳孔總似蒙着夜霜,她唯獨看不穿他。她也懶得去揣摩,反正,他們已經在某種默契裏達成了共識。

    她欣欣笑起來,濃卷的睫毛擡着,望着葉罅裏潷撒的陽光,“噯,隔壁陶家聽說就是做的脂粉料子之類的買賣,咱們是鄰居,好歹給個臉面,買他們家的來試試。”

    說着,她撫着腮,眼眸稍垂,如蓮花垂露一般嬌羞,“想我花容月貌,胭脂不過是點綴點綴,用什麼倒不打緊,添點顏色罷了。年輕媳婦,到底不該太素淨。你說是不是呀?”

    席泠忍俊不禁,吭吭大笑起來,驚呆了簫娘。在她駭目流光的眼中,他吊起一側濃眉,“你一向都是這樣自不量力?”

    晴光折晃,簫娘喜極生恨,咬着腮狠捶他臂膀一拳,“誰自不量力?我這相貌,又比誰差?!我告訴你,我在吳家時候,他家小公子還愛我不知愛成什麼樣子呢。”

    “是麼?”席泠斂了笑,仍是那副涼如靜水的面龐,“太遺憾了,吳縣丞調任揚州,闔家遷居,昨日乘船而下,你恐怕難再見他了。”

    “誰想見他?那是個中看不中用沒出息的貨……”簫娘不以爲意,復轉笑顏,往他手背上拍一拍,“我兒,我摘了杏,用井水鎮着呢,拿來你喫。”

    那杏咬一口,酸得沁人心脾,又從肺腑裏,泛起一絲甜,縈繞口齒間,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縷蜜意。

    喫得陶家綠蟾連連稱讚,“我睡起來正想這個喫呢哩,酸酸甜甜的,爽口的很,比外頭買的好喫。晴芳姐,謝謝你呀。”

    慵慵午後,綺窗朦朧,如夢如幻的夏光籠着真正的花容月貌。這便是陶家的大姑娘陶綠蟾,生得眼如波翦,脣含櫻桃,倩影婀娜,纖腰抱月,端得是比花生香,如玉有韻。

    時年十七了,是陶家的寶貝,陶老爺捨不得將其外嫁,只等着挑一德才兼備的青年,招贅入門。

    寵得這綠蟾如今嬌滴滴的,指不沾塵,貌不染風,性情良善又和順,連待晴芳這等漿洗下人亦是有禮有節的客氣。

    她還待要喫,卻被屋裏丫頭勸住,“姑娘喫一個就罷了,酸得呢,多喫腸胃受不住的。”

    綠蟾倒肯聽勸,把杏且擱,使丫頭抓了把散錢與晴芳。晴芳接在手裏,連連福身謝過,“我也是借花獻佛,這杏是隔壁席家院子裏結的,剛熟,他家媳婦現摘了一筐與我,我先緊着拿給姑娘嚐嚐鮮。”

    “隔壁席家哪時候多出個媳婦來?是他們家泠官人娶媳婦了?怎的沒聽見動靜呢?”綠蟾把腿疊在酡顏的裙裏,搖着把鵝黃蘇羅扇,上頭繡着百蝶穿花花樣,豔影驚春。

    “不是泠官人,是他爹。”

    綠蟾與丫頭對望一眼,杏目圓瞠,“那個賭鬼討女人做什麼?他還有錢呀?”

    姑娘家倒不好與她明講,晴芳只得尷尬笑笑,“男人麼,跟前哪能沒個女人呢。聽說是贏了幾兩銀子,先趕着買的。我與那婦人倒常來往,是個機靈人,聽說往前在吳縣丞家做丫頭,家中丟了東西,底下婆子拿她頂缸,太太就給她發賣了。到吳家前,還在仇家使喚過幾年呢。”

    “是表姑娘定的那仇通判家?”

    “可不是?您說趕巧不巧?”

    真是趕巧!恰逢那表姑娘辛玉臺這兩日往陶家來住,此刻正往綠蟾屋裏來。進門聽見,忙捉裙落在榻上,“你說隔壁那婦人在仇家當了幾年差?”

    這辛玉臺今年十六的年紀,江寧縣丞之女,仗着家中做官,又有幾分驚鴻之貌,不大把陶家這些下人放在眼裏,平日拿喬拿態,甚少拿正眼瞧晴芳這等掃洗打雜的僕婦。

    因此晴芳等下人皆不愛她,把眼稍瞥,勉強福身,“說是十三歲就進了仇家,別的我就不曉得了。”

    “那你使她來,我有話問她。”玉臺搖扇,目光爍爍。

    晴芳卻不大理會,正要藉故婉拒,綠蟾卻在榻上把她兩個睃一眼,婉媚一笑,“晴芳姐,有勞你,玉臺定了那仇九晉,卻不大曉得他的脾性,倘或有什麼不好,豈不是誤了終身?我看這樣子,就在我屋裏擺一席,請了她來,一則咱們鄰居款敘款敘,二則,我還要謝她的杏呢。”

    如此這般,晴芳應承下來,由後門繞轉席家院內,但見簫娘在竈臺和糙玉米麪,預備蒸饃饃使用,滿手沾着黃面,一行搓,一行請她石案上坐。

    晴芳滿園睃一眼,“席摸白還沒回?”

    “不曉得死在哪家窯子裏,不管他,我瀹茶你喫。”

    晴芳忙拉她坐下,喜氣揚眉,“告訴你個巧盅,我們姑娘與表姑娘爲謝你的杏,要設席請你上我家去坐,還爲打聽那仇九晉的德行相貌。你只管去了,我們姑娘最是心善和順的人,倘或與你談講開懷了,少不得賞你些什麼!”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