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猶未死(十)
    明月稍缺,好似黑夜虧欠了它什麼。而那些世道虧欠給席泠的,他已擱置不提了,只把兩隻沉甸甸的釀螃蟹帶回家,放在竈上,透過西廂的窗縫,瞧見簫娘喜滋滋敲殼吃了。

    他便提筆蘸墨,在飛鳥朝去暮回間,兢兢業業地做他的訓導。

    門館閒庭的儒門內,不乏那求學若渴之輩。不過兩日,席泠二甲第一名進士出身的身份走漏出去,就有那好學的生員纏住他討教文章:

    “先生,《禮記·緇衣》篇,子曰:‘小人溺於水,君子溺於口,大人溺於民,皆在其所褻也。夫水近於人而溺人,徳易狎而難親也,易以溺人;口費而煩,易出難悔,易以溺人;夫民閉於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學生實在覺得玄之又玄,這近與不近,到底該如何行止呢?”

    紅杏飛花,菖蒲深種,儒學後場院內生員們或蹴鞠玩耍,或席地行令,席泠剪手瞧着,刺目的陽光虛闔了他的眼,“子曰‘可敬不可慢’,不是說明白了麼?”

    “何爲敬,何爲慢呢?學生不甚明白,近了,恐招非議,遠了,又不知民。官民干係歷來就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席泠睞目,拍拍他的肩,“不必拘泥於此,爲官,勤政愛民,民得利,自然就沒功夫計較官了。”

    那秀才家境稍貧,對事實頗有些牢騷,“那當今世道又當如何論呢?天下百姓安居,繁榮昌盛,可官場渾水一潭,民卻不察。”

    “不察,是禍還未及自身。你讀史書,凡是王朝,總有艱行之初,鼎盛之時,亦有頹唐之末。繁榮興盛,能麻痹人,忘了盛極而衰的道理。民不讀書,不懂這個道理,君既讀書,就該有遠憂之心,不要沉溺片刻繁榮之境。”

    “學生還有不明,凡是官場之人,皆爲讀書出身,怎的他們就能耽溺聲色,忘記遠憂?”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異分。他們每一個都是人吶,有七情六慾,貪嗔癡念,各有經歷,各有缺陷,訓的目的就在於約束這些私慾。若人人都是先聖,又何必‘聖學’?”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見白豐年,只稍稍拱手。

    這班學子知其不過舉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見也僅僅以禮相待,甚少有人討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豐年地主出身,最愛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鬱不瞞,益發苛待席泠。這廂搖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內堂,丟了個絹軸與他,“你寫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寫完叫常訓導遞呈夫子廟。”

    席泠在案前朝常訓導望一眼,搦回眼來拱手,“按制,祭文當教諭親筆題作,卑職不過訓導,只恐妄舉褻瀆聖人。”

    “叫你寫就寫,哪這些推諉之言?”白豐年欹在椅上,砸了兩口茶,拇指把兩撇掛水的鬍子左右刮刮。

    擡眼見席泠還立在跟前,登時氣涌,“怎的,我一個教諭還使喚不動你個訓導?十五前寫了給常訓導。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乾了,還回你的私塾教書。你不是教書教得好嚜,秀才都愛向你請教,正好全了你的爲師之心不是?”

    話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豐年一顆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別開眼,“你不想寫,那就去將後場院裏的草拔了,生員蹴鞠,這一上午,都摔了幾個了?”

    席泠望他半日,面色倏軟下來,目光卻細成了針,撿起案上的絹軸,“教諭放心,卑職明日就交與常訓導。”

    暑熱荷風,捲起席泠挹動的衣袂,白豐年把眼虛成兩條縫,遙遙望他遠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時,小人得志日。

    午晌歸家,常訓導與席泠同行,二人皆無車馬,緩步遊街。鬧市裏,常訓導的聲音顯有幾分落魄無奈,“碎雲,世道就是如此,白豐年有些財氣,得陳通判青睞,能忍則忍罷。”

    二人慾要分道,席泠止步,朝他作揖,“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1。晚生明白,多謝常訓導良言。”

    常訓導三十出頭,陋衣裹風骨,往他肩頭一拍,“我覺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龍雲雨。時與命猶須天付2。”

    “席泠謹記君言。”

    街市分別,席泠穿巷而過,走到秦淮河,涉橋而過,暑天如焚,流金鑠石。

    兩岸行院麗人臨水而坐,鶯聲燕語,搖風拋眼。誰拋了個眼風向席泠,瞧他衣着樸素,卻有冷月之風,器宇不凡,正估算其身份家世,誰知一錯眼,瓊影飄搖去。

    推開院門,恰逢簫娘濃睡起,院內坐着慵不語,呆望滿樹豔杏,滿眼遊絲兼落絮,似有殘夢無處尋。驀地叫他想起蘇子瞻《賀新郎》裏的一句:

    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席泠不忍驚觸,欲悄步回房,不想簫娘喊住他:“快來喫飯,人午覺也睡起來了,你才歸家。儒學裏才散,還是在外頭給誰絆住了腳?”

    說話間,叮鈴咣噹擺了幾樣小菜並兩碗稀飯。席泠夜間分明聽見席慕白的動靜,眼前卻不見,因問她:“席慕白又走了?”

    乍然間,簫娘竊竊地笑出聲,跑到竈後端出一甌煨得耙爛的豬骨肉,“他早晨出門,那狗鼻子嗅見我煨肉,只管朝我要。我當頭給他罵了回去,說沒有,是隔壁陶家煨的。他犯起饞,邀了兩個狐朋狗友,窯子裏擺飯喫去了。”

    席泠輕哼了一個笑,“他贏了錢?”

    “像是贏了五兩。”簫娘用手拿起豬大骨遞與他,席泠卻擺擺箸兒。

    她便擱下,把盤子換到他跟前,笑嘻嘻談論起:“你爹講,趁着他手上還有十來兩,要在咱們這小院裏擺兩三席,請了相熟的親友來,設香案拜天地,再把我的身契拿到衙門去上了籍。從此後,我就真格是你老孃了,你往後可賴不脫,要孝順我的。”

    席泠握箸兒的手頓了下,眼不瞧她,隱約含笑,“你真想嫁給他?他可是個無賴潑皮。你倘或有遠親,我還有幾個錢,給你做了盤纏,尋你的親友去吧。跟着他,豈不耽誤?”

    簫娘搦腰靠案,坦率地望着他笑,“嗨,我哪有什麼親友?爹媽早死得乾淨了。你爹雖是個潑皮無賴,可你有出息呀。我不瞞你,當初在吳家,聽見說要將我賣個賭鬼,我着實想,索性裙帶解下來,懸到樑上吊死了算!可聽見他有你這麼個兒子,我又想,保不齊你將來有大出息,我也跟着沾光!”

    他斜眼窺她,見她穿一件湖色苧麻短褙子,星眸纈彩,蛾眉輕掃,薄施胭脂,還是他買回來的脂粉。心裏便似挽了個結,好像真與她有了某些理不清的牽絆。

    濃陰逼匝,席泠泄出一線笑,含着些道不明的意味,不再糾纏此事,反刨根似的轉問:“你爹孃是怎麼沒的?”

    “那年暴雨,崩了山,壓垮了屋舍,就給壓死了。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子,那時候我還小,確切的也想不起了。後頭被舅舅養了些日子,轉手賣了。”

    “祖籍南京?”

    “我哪裏記得?”簫娘撇撇嘴,自嘲一笑,“是不是南京倒不曉得,祖籍是賤命倒是真格的,一輩子沒享過福,給人當牛做馬,吹拉彈唱,奉承主子。如今落到你家,既要跟你那個混賬老子打擂臺,又要趕着巴結你,我真是哪輩子造下的孽?要叫我今世償!”

    席泠瞥她一眼,“你不是學過戲?唱一段來聽。”

    “憑什麼?!”簫娘瞪圓了眼,一把拍下箸兒。

    “你不是要巴結我?叫你唱段曲你就不情願?”

    她兩片紅馥馥的嘴皮子細磨着,像是在咒罵他,卻沒聲,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杏樹底下輕擡蓮步,唱一段《玉簪記·弦裏傳琴》:“月明雲淡露華濃,倚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閒步芳塵數落紅……”

    忽被席泠叫停,“你怎的唱小生?”

    “我學的就是小生嚜。”

    “唱個女旦來聽。”

    簫娘暗暗嘟囔,心恨他一百二十遭,濃陰裏款折柳腰,唱來:“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嚮明月中。香嫋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3。”

    朱弦聲杳恨溶溶,隨花搖落東牆外,被有心人聽取,駐足因問:“是誰在唱?”

    陶家的小廝跟着聽覷片刻,把眼搖望西面,“回仇官人的話,大約是那頭何家擺席請的小戲。”

    仇九晉花地裏俄延半日,步虛踱在牆根底下。乍聽還疑別院風,悽悽楚楚那聲中,誰家夜月琴三弄,細數離情曲未終4。

    聽曲韻十分像一位舊識,可聲調卻不大像。她的嗓子更輕盈、更靈動、像只夜鶯。他搖首自笑,舉步走了,“多謝你們老爺的酒,告辭。”

    雲日相掩,春染眉痕,溪風遙送他,人在眼前,卻隔牆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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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孟郊《投贈張端公》

    2宋辛棄疾《賀新郎·和徐斯遠下第謝諸公載酒相訪韻》

    3明高濂《玉簪記·弦裏傳情》

    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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